自打赵玉梅负气回了娘家，家里确实清静了不少，但也着实不方便。

俩男娃没人时时刻刻盯着，不是上房揭瓦就是下河摸鱼，王建国一个大老爷们，下了班累得像条狗，哪有精力管这些鸡零狗碎的事儿。

再说，没个女人在炕上暖着，夜里也忒冷清。

这么浑浑噩噩地过了两天，王建国心里想着赵玉梅气也应该消得差不多了。

他寻思着，怎么着也得把人给哄回来。

毕竟，这媳妇虽然贪钱了点，泼辣了点，但好歹给他生了两个大胖小子，这要是真把她气跑了，以后谁给他洗衣做饭带孩子？

再说，丈母娘家那头也不是省油的灯，不定怎么编排他呢。

在厂里，他也是有头有脸的人，总不能真让人戳脊梁骨说他连个媳妇都拢不住。

磨蹭到了日头偏西，王建国咬咬牙，偷摸溜进厨房，从厨房的吊篮里摸出了一小篮子鸡蛋，估摸着得有十来个，又从面粉袋里舀了足足三斤白面，用个干净的布袋子装好，这才提着东西准备往赵家去。

这年头，鸡蛋白面可是稀罕物，走亲戚送礼都拿得出手。

他提溜着东西，刚要往外走，冷不丁撞上了从堂屋里出来的杨老太

杨老太眯着眼，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又瞟了瞟他手里拎着的东西，嘴角一撇，阴阳怪气地开了口：

“哟，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我们王家的大孝子，这是要去哪儿显摆阔气啊？提溜着这点东西，是打算学你那媳妇接济你那丈母娘家，还是打算给你媳妇请罪啊？”

王建国被自家老娘这夹枪带棒的话噎得脸上一红，期期艾艾地说道：“妈，玉梅都气走两天了，我……我这不是去赔个不是嘛。”

“赔不是？”

杨老太嗤笑一声，上前一步，指着他手里的东西，说道：

“你赔不是就拿家里的东西去赔？这鸡蛋，是不是咱家那几只下蛋最勤快的老母鸡攒下的？还有这面粉，那是全家下锅的口粮！你倒好，胳膊肘往外拐得都快杵到你丈母娘家炕头了！当咱们家是开善堂的，还是你王建国是散财童子下凡啊？真是应了那句老话，‘娶了媳妇的儿子，泼出去的水’，还是带泥带沙的那种！”

“妈，都什么时候了，您就少说两句吧。玉梅她……她毕竟还在气头上，我不带点东西上门，丈母娘家脸上也不好看啊。而且，这事……这事确实也是我有错在先。”

王建国有些不耐烦，但也不敢顶撞，

“再说了，玉梅要是不回来，大宝小宝谁管？”

“谁管？你这个当爹的死了不成？”

杨老太眼睛一瞪，“你有错？你错在哪儿了？错在没把你老娘的棺材本都掏出来给她娘家送过去？你丈母娘家是金山银山，还是无底洞啊？这点东西填进去，连个响儿都听不见！我告诉你王建国，要去赔罪，拿出你自个的诚意来！别拿着老娘的血汗钱去填那帮子见着苍蝇都想扯条腿的亲戚！”

王建国被骂得头皮发麻，眼看天色不早，急着出门，也顾不上那么多了，只得硬着头皮道：

“妈！这东西就算我跟家里借的，从我下个月工资里扣！我先走了！晚上就不回来吃了”

说完，也不等杨老太再开口，提着东西一溜烟儿地跑了。

杨老太在他身后“呸”了一声，冷笑道：“王八羔子！借？老娘这小本本可都给你记着呢！连本带利，一分都别想少！我倒要看看，你那丈母娘家能刮下你几层皮！”

说着，她慢悠悠地回屋，真就摸出个小本本，一笔一划地记上了：王建国，X月X日，因婆娘回娘家，私自从家中取走鸡蛋十个，白面三斤，暂计人民币三元五角。

王铁柱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老婆子，你这是……”

“记账！”杨舒心头也不抬，

“亲兄弟还明算账呢！以后他们从这个家拿出去的一针一线，都得给我记清楚了！我倒要看看，他那点工资，够不够填赵家那个无底洞！”

她心里琢磨着，这赵家，就是个喂不熟的狗獾子，给多少都嫌少。

王建国提心吊胆地来到赵家，老远就看见赵玉梅正拿着个大扫帚，有一下没一下地在院子里划拉着，脸上挂着能刮下三层霜的表情。

见到是他来了，她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把头扭到一边，继续和落叶较劲。

王建国心里咯噔一下，知道这回怕是没那么容易过关。

他讪讪地把东西放在院子当中的石桌上，陪着笑脸对从屋里闻声出来的赵老婆子喊道：“妈，我来接玉梅回家了。”

赵老婆子穿着件半新不旧的蓝布褂子，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一双精明的三角眼在王建国和他带来的东西上溜了一圈，然后从鼻孔里发出一声似有若无的轻哼。

“哟，建国来啦。来看玉梅是吧，玉梅这丫头，从小就被我们惯坏了，脾气大，受不得一点委屈。”

“妈，这事儿……是我不对，我不该动手。我跟您保证，跟玉梅保证，以后我绝不再犯了！”

王建国点头哈腰，姿态放得极低。

赵老婆子继续开口，声音平板无波：“建国啊，这话你说的早了。人心隔肚皮，嘴上说得好听，谁知道心里怎么想的。我们玉梅也是个实心眼的孩子，不图你家大富大贵，就图个安稳，图个知冷知热。你这一巴掌下去，可是把她的心给打凉了。玉梅可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能眼睁睁看着她受委屈？”

她顿了顿，瞥了一眼站在一边一声不吭的赵玉梅，继续道：

“天也不早了，眼看就要吃晚饭了，你家里孩子还等着呢。我就不留你在这儿吃饭了，省得玉梅看见你，心里更堵。玉梅啊，就先在我这儿住几天，等她什么时候气消了，想通了，你再来接她也不迟。”

这逐客令下得明明白白。王建国碰了一鼻子灰，求助似的看向赵玉梅，可赵玉梅依旧拿后脑勺对着他，一个字都不肯说。

他心里那个气啊，丈母娘不给好脸色，媳妇也不搭理，连顿晚饭都不留，这叫什么事儿！

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他总不能在这儿撒泼打滚吧？

只能悻悻地应了声，灰溜溜地回家去了。

晚饭桌上，杨老太看着自家大儿子那副垂头丧气的模样，心里跟明镜似的。

她夹了块豆腐放进嘴里，慢悠悠地说道：“怎么着？赵家老太婆没留你吃饭啊？也是，‘狗眼看人低’，你提那点东西，人家不定怎么在背后笑话你‘寒酸’呢！想当年她闺女嫁过来，彩礼才几个钱？现在倒好，摆起谱来了，真当自己闺女是镶金边的凤凰了！”

王建国闷声不响地扒拉着碗里的饭，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杨老太又“啧啧”两声：“赵家那一家子，就是属貔貅的——只进不出！你那点工资，还不够他们塞牙缝的呢！等着吧，这只是开胃小菜，他们不把你榨干了，是不会轻易让你把赵玉梅接回来的。这叫什么？这就叫‘放长线钓大鱼’，你啊，就是那条傻乎乎上钩的鱼！”

果不其然，接下来的几天，王建国又去了两次赵家。

一次提了两斤肉，一块布头；

一次更是咬牙买了二斤槽子糕和两瓶水果罐头。

每次去，赵老婆子都是那副不咸不淡的态度，收下东西，然后客客气气地用那套说辞把王建国请出门。

赵玉梅呢，依旧是那副爱答不理的死样子。

杨老太每次看到王建国提着东西出门，都忍不住要损他几句，什么“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什么生个儿子就是来讨债的。

她手里的那个小本本上，账目也越记越多。

第三次王建国空手而归，连晚饭都没吃，直接把自己关进了屋里生闷气。

而把王建国打发走之后的赵玉梅终于忍不住了，这些天她在娘家的日子，那可真是一言难尽。

刚回来那天，她娘赵老婆子还拉着她的手嘘寒问暖，骂王建国不是东西。

可从第二天起，画风就全变了。

地里的活儿，家里的饭，洗全家人的衣服，甚至连她嫂子李翠芬那两个小崽子的屎尿布都要她洗。

她那亲哥赵永刚，见了她就跟没看见似的，她嫂子更是指使她跟使唤丫头一样。

吃食上就更别提了，早上是能照见人影的稀粥配黑黢黢的窝窝头，中午晚上稍微好点，能见点菜叶子，但肉星子是别想了。

王建国这几次带来的那点好东西，全进了她兄弟她嫂子还有她那两个侄子的肚子。

她连口肉汤都分不着。

晚上睡觉，她娘说家里屋子紧，硬是让她在院子挨着鸡窝旁边搭了个小破棚。

铺的被褥也是又霉又潮，夜里冻得她牙齿打颤。

这哪是回娘家躲清闲来了？

这分明是回来当牛做马！

赵玉梅越想越憋屈，她开始怀念在王家的日子。

虽然杨老太那张嘴也刻薄，但好歹吃穿不愁，干活也是大家轮着来，饭食上，虽不能顿顿吃肉，可总归三天两头能见着点荤腥！

哪像现在，简直是猪狗不如！

也不知道大宝小宝过得怎么样，有没有想娘。

“妈，”赵玉梅终于忍不住了，对着正在嗑瓜子的赵老婆子说道：

“建国都上门这么多次了，我看……也差不多了吧？这天天在娘家待着，也不是个事儿啊。大宝小宝还在家没人照顾呢，我这当娘的也从没离开这么久过，这大宝小宝肯定想我呢。”

赵老婆子眼皮一掀，吐出嘴里的瓜子皮，慢条斯理地说：

“急什么！你可是有娘家给你撑腰的！‘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那是对那些没本事的！怎么着，你受了这么大的委屈，娘家还不能给你好好说道说道了？”

她凑近赵玉梅，压低了声音：

“那杨老婆子，精得跟猴儿似的，她不把那七百块钱吐出来让你自个握在手里，你以为她会真心对你好？她现在就是拿乔，想让你便宜回去！他王建国送这点东西算什么？九牛一毛！不让他大出血一次，他不知道马王爷有三只眼！你得硬气点，让她知道，你赵玉梅不是好欺负的，咱们赵家也不是吃素的！”

赵玉梅被她娘这么一忽悠，心里又有些动摇了。

“可是妈，建国他……”

“他什么他！”赵老婆子打断她，

“这事儿说来说去，根子就在杨老太身上！她不把钱吐出来，这事儿就没完！你放心，妈还能害了你？等把钱要回来，妈给你好好存着，将来都是你的！你弟弟永强过两年说媳妇，你哥家那俩小子念书，哪样不得花钱？不都得指望你这个有出息的姐姐、姑姑帮衬点？”

赵玉梅听着她娘这番“掏心掏肺”的话，虽然心里还是觉得在娘家待着不是滋味，但一想到那白花花的七百块钱，又想到娘家人如此“维护”自己，便咬了咬牙，狠下心来。

行！再等等！

吃这点苦算什么，只要能把钱拿回来，出口恶气，值了！娘家还能害她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