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顺着苏半夏的睫毛往下淌，在青石板上砸出一个个小坑。她跪在周府门前的积水中，

大红色嫁衣早被雨水泡成了暗褐色，沉甸甸地贴在身上，像裹着一层冰冷的铁皮。

陪嫁的银镯子陷进腕肉里，那是娘留给她的唯一物件。"抬起头来。

"伞沿垂下的金线流苏晃到她眼前，

苏半夏看见未婚夫周文昌锦缎靴尖上沾着的泥点——那是她方才被推倒时溅上去的。

药香从她散开的嫁妆箱里漫出来，晒干的当归混着黄芪在雨水中打着旋，

这味道让她想起爹爹临终时抓着药锄不肯闭眼的模样。"就凭你这双采药的手，

也配进我周家大门？"那封退婚书在她眼前晃了晃，突然被撕成两半。纸片擦过脸颊时，

她看清周文昌腰间挂着的药囊——杏色缎面上歪歪扭扭绣着忍冬纹，三个通宵熬红的眼，

换不来他半分怜惜。药囊里装着的苍术香粉还是她亲手配的，说是能防时疫。

围观的人群突然骚动起来，有个尖细嗓子嚷道："听说她娘当年也是莫名其妙怀上的，

保不齐......"这话比雨水更冷，顺着她后颈钻进五脏六腑。苏半夏的指甲掐进掌心，

那里还留着前日采药时划破的口子。"要死也别脏了我家地界。"周文昌转身时，

玉佩穗子扫过她裂开的虎口。苏半夏突然抓住那截金线穗子，

听见自己声音像淬了毒的银针："今日之辱，他日必以百倍奉还。""啪！

"**辣的巴掌印在她左脸上。周文昌甩着手冷笑："你们苏家连祖传的药方都守不住，

拿什么还？"他突然俯身压低声音，"对了，你爹临死前没告诉你吧？

当年那场大火......"马蹄声截断了后半句话。枣红马上的银面男子勒住缰绳时，

积水溅了周文昌满身。那人面具下的眼睛扫过苏半夏流血的手，

突然扔下个青瓷瓶："金疮药，止血的。"周文昌脸色变了变，竟后退半步。

苏半夏攥着药瓶，看见骑马人黑袍下露出半截剑柄，

缠着褪色的平安结——那是边军才有的样式。雨更大了。......暮色四合时，

苏半夏在村口老槐树下摆了酒。劣质的烧刀子呛得她直咳嗽，却还是就着雨水一口口往下咽。

脚边躺着空了的嫁妆箱，里头只余下一把药锄和半包发霉的陈皮。"丫头，借个火。

"沙哑的声音吓得她差点摔了酒坛。灰衣老妪不知何时蹲在了对面，

枯枝似的手指正戳着她腕上的胎记。那火焰形的红斑突然灼烧起来，疼得她倒抽冷气。

"可惜了这双天生带药香的手。"老妪的指甲划过她虎口伤痕，竟带出缕黑血，"想报仇？

老婆子缺个试药的。"苏半夏醉眼朦胧间，看见老妪腕内侧有块青色印记，

像半片枯萎的树叶。她突然想起爹爹说过，

前朝太医令一脉会在身上纹药印......绳子勒进脖颈时，槐树叶子沙沙响。

恍惚听见放牛的王老汉在喊"有人上吊了"，可她明明记得自己是跟着老妪往山神庙走的。

供桌上那盏长明灯忽明忽暗，映得竹简上的小人在跳舞。"《炎农经》认主了。

"老妪的声音忽远忽近，指甲在她胎记上狠狠一掐，"三月练不成第一重，

这毒就能让你烂成一摊血水。"剧痛中苏半夏看见神奇的一幕——自己掌心冒出缕黑气，

而供桌后的山神像竟眨了眨眼。泥塑的嘴角渗出暗红血渍，滴在供品盘里的野果上，

转眼就腐化成了一滩黑水。"记住，周家发迹用的《百草集》，是从你祖父坟里扒出来的。

"老妪往她嘴里塞了颗腥苦的丸子。苏半夏蜷缩在神像脚下发抖时，

听见庙外传来银面具男子的声音："前辈，十年之约将至......"破晓时分，

放牛的王老汉带着村民找到山神庙，

只见供桌上整齐摆着三样东西：染血的银镯、开刃的药锄，还有颗正在发芽的毒蛇莓。

苏半夏是被指尖的刺痛惊醒的。她猛地坐起身，发现自己躺在山神庙的角落里，

身上盖着一件陌生的灰色麻衣。晨光透过破败的窗棂洒进来，

照在供桌上——昨夜那部诡异的《炎农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本破旧的牛皮册子，

封面上用朱砂写着「百毒篇」。"醒了？"沙哑的声音从头顶传来。苏半夏抬头，

看见灰衣老妪盘腿坐在横梁上，枯瘦的手指间捻着一枚银针，针尖泛着幽蓝的光。

"你给我下了毒？"她下意识摸向自己的脖颈，那里还残留着绳索勒过的淤痕。

老妪咧嘴一笑，露出黑黄的牙齿："不是毒，是‘引’。没这玩意儿，你看得见‘病气’么？

"苏半夏这才发现自己的视野变得古怪——庙门口那株野草在她眼里缠绕着黑雾，

而供盘里的野果则泛着淡淡的青芒。她惊恐地看向自己的手，

右手胎记周围竟流动着细小的金线。"别慌，这是《炎农经》认主的征兆。

"老妪从梁上轻飘飘落下，扔给她一个粗布包袱，"里头有七种毒草，

三天内配出能让人浑身发痒却不伤性命的药。""我为什么要学这些？

""因为周文昌三日后要迎娶县丞千金。"老妪的指甲划过她脸颊尚未消退的巴掌印，

"你不想送份大礼？"正午时分，苏半夏蹲在溪边洗药碾，

忽然听见对岸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喊。几个村民抬着门板狂奔，板上躺着个面色青紫的孩童，

嘴角不断溢出白沫。"让开！快让开！"人群中有认识她的妇人啐了一口："晦气！

被退婚的扫把星在这儿，难怪小柱会掉进蛇窝！"苏半夏本要离开，

却看见那孩子周身缠绕着浓稠的黑气——和《百毒篇》里画的蛇毒症状一模一样。

她鬼使神差地拦住了人群："他撑不到镇上了。""关你屁事！"孩子的父亲抡起扁担。

银光一闪。扁担"咔嚓"断成两截，戴银面具的男人不知何时站在了她身后。

苏半夏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血腥味，注意到他剑柄上那个褪色的平安结又添了新血渍。

"让她试试。"男人的声音像砂纸磨过铁器，"反正你们村的巫医去年治死过三个蛇伤患者。

"在众人惊疑的目光中，苏半夏扯下自己的发带，死死扎住孩子肿胀的小腿。

她指尖碰到皮肤时，那些黑气竟然顺着她的胎记游走过来，在掌心凝结成一颗黑色水珠。

"需要新鲜半边莲..."她话音刚落，银面男子已经甩过来一株还带着露水的药草。

接下来的场面让村民们倒吸凉气——这个被退婚的姑娘用石片划开孩童伤口，

挤出毒血后竟把那种剧毒黑水抹在了自己手臂上。更骇人的是，

她摘下一片草叶嚼碎敷在伤口，那处皮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由紫转红。"妖...妖术！

"有人尖叫着后退。银面男子突然掀开面具一角。苏半夏瞥见他下颌狰狞的伤疤，

也听见那句只有她能听到的低语："你手上的金线在吸食毒气。"深夜，

苏半夏在破庙里翻看《百毒篇》，发现最后一页被人撕去了。月光透过屋顶的破洞洒下来，

照在供桌下的一小滩血迹上——那血泛着诡异的蓝色。"军中的‘断魂散’，见血封喉。

"她猛地回头，银面男子倚在门框上，面具映着冷月寒光。他扔来一只死兔子，

兔耳上钉着枚熟悉的银针。"那老太婆用你试药？"苏半夏警惕地后退："你是谁？

""沈砚。"他摘下面具，露出布满疤痕的左脸，"十年前太医院用我试新药，

只有你祖父说过实话——这毒无解。"她突然想起爹爹醉酒时提过的沈家小将军，

那个因谏言太医院舞弊而被构陷的少年将领。月光下，

她看见沈砚锁骨处有个火焰形的旧伤疤，和她胎记的形状一模一样。"你认识灰婆婆？

"沈砚冷笑："二十年前名震江南的‘毒菩萨’，如今不过是条丧家犬。

"他突然掐住她手腕，"但你不一样——《炎农经》选中的人，能解天下奇毒。

"庙外传来枯枝断裂的声响。沈砚闪电般戴回面具，剑已出鞘三寸。苏半夏却按住他手背，

从怀中掏出个药包抖开——夜风卷着粉末飘出去，十步开外的草丛里传来重物倒地的闷响。

"昏睡散，《百毒篇》第七页。"她露出被退婚后第一个真心的笑容，"这份礼，

周家应该会喜欢。"周府张灯结彩的日子，苏半夏蹲在对面茶楼屋顶。

她看着自己曾经的嫁妆被堆在偏院，那些药材早已霉变生虫。沈砚蹲在她身旁擦拭剑刃，

突然递来一个小瓷瓶。"灰婆婆给的？""不，"苏半夏晃了晃瓶子，里头传出液体轻响，

"我今早在山神庙后发现的‘血见愁’，沾肤即溃烂。

"沈砚的剑突然横在她颈前："你知道这是北疆蛮族用的禁药？"远处传来喜乐声。

苏半夏轻轻推开剑锋，

从怀里取出另一个青瓷瓶："这才是给周文昌的——只会让他浑身发痒三日。"她顿了顿，

"另一个瓶子...是给太医院那位大人的。"当花轿经过茶楼下时，沈砚突然抓住她手腕。

苏半夏这才发现自己的胎记变成了暗红色，像凝固的血。"《炎农经》在吞噬你的气血。

"他声音发沉，"三个月后若练不成第一重..."爆裂声打断了他的话。

周府大门突然窜起丈高火焰，那火竟是诡异的青紫色。混乱中，

苏半夏看见灰衣老妪站在对面屋檐上，手里捧着个正在融化的冰碗。"看清楚了，

"沈砚捏碎一块瓦片，"那是太医院的‘磷火蛊’，你爹当年..."他的话戛然而止。

苏半夏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周府内院走出个穿御医服饰的老者，

腰间挂着块刻有"百草"二字的玉牌——和她祖父墓里被盗的陪葬玉佩一模一样。

子时的乱葬岗，磷火飘如鬼魅。苏半夏跟着沈砚在坟茔间穿行，最后停在一座被掘开的墓前。

残破的墓碑上，"苏氏远山之墓"几个字被利器刮得模糊不清。

"你祖父的《百草集》分上下两卷。"沈砚用剑尖挑开一丛野草，露出底下新鲜的脚印，

"周家只拿到半卷假货，真的在...""在我娘棺材里。"苏半夏突然说。

她记忆深处浮出个画面——五岁那年，爹爹深夜带她来上坟，往娘亲棺木夹层塞了个铁盒。

沈砚的剑突然抵住她咽喉："你到底是谁？苏远山从没有儿媳，

他女儿二十年前就..."阴风骤起。灰衣老妪像片枯叶般飘落在墓碑上，

手里捧着个滴血的布袋。她解开袋子一倒，三颗还冒着热气的太医院令牌"当啷"落地。

"小丫头，《炎农经》第二篇该开卷了。"她咧嘴一笑，露出沾血的牙齿，

"用这些人的心头血。"苏半夏胃里一阵翻腾。她后退时踩到个软物，

低头看见是只被剥了皮的野兔——和沈砚白天拿来试探她的那只一模一样。"游戏开始了。

"沈砚突然把她推向老妪，剑光如雪斩向墓碑后的黑影，

"太医院的‘猎犬’闻着《炎农经》的味道来了。"月光下，

苏半夏看清来袭者穿着和周府太医同样的服饰，只是面具上多了一道金纹。

那人剑锋所指之处，草叶瞬间枯黄。"躲开！"灰婆婆甩出三枚银针，"那是化骨剑！

"苏半夏却迎着剑锋冲了上去。她右手的胎记突然灼烧般发亮，在触及剑尖的刹那，

整把剑"咔嚓"碎成了铁屑。黑衣太医暴退数步，

惊骇地看着自己溃烂的右手："你竟然练成了毒手？！"沈砚的剑就在这时贯穿了他的咽喉。

喷溅的鲜血在空中诡异地凝结成珠，被灰婆婆用玉碗接住。

苏半夏看着碗中血珠表面浮现的金色纹路，

突然头痛欲裂——那些纹路和她胎记的走向完全一致。"记住今晚。

"灰婆婆把血碗塞进她手里，"太医院每杀一个苏家人，《炎农经》就多一重戾气。

"破晓时分，苏半夏在溪边拼命洗手，却怎么也洗不掉指缝里的血腥味。

沈砚沉默地递来一块粗布，布上绣着半片枯萎的树叶——和灰婆婆腕上一模一样的标记。

"二十年前，"他声音沙哑，"太医院用‘血枯藤’毒杀了一百三十八名大夫，

就因为这些人反对用活人试药。"苏半夏望向水中倒影，发现自己右眼的瞳孔变成了淡金色。

她想起《炎农经》扉页那句话：「药毒同源，医者修罗」黎明前的县衙后院飘着浓重的药味。

苏半夏蹲在墙头，看着丫鬟们不断往主屋端送热水。水面浮着的当归与艾叶，

在她眼中泛着病态的灰绿色。"肺痨晚期。"沈砚的声音从背后榕树上传来，

"但那些药只会加速死亡。

"苏半夏的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腰间的药囊——里头装着昨夜从乱葬岗采的"鬼哭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