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侯府门前，看着铺天盖地的红，有些失神。入夜，

与新夫人洞房完的陆怀执闯入我的房间。他的手在我脸上不断摩挲，「苏叶，你做得很好。」

我躲开他的手，跪求离开。「苏叶，你一身肮脏，离了我，你会像过街老鼠一般，

是要人人喊打的。」后来为防止我离开，他散了我一身武功。侯府热闹了三天，我躺在偏房，

痛了三天三夜。这三天，我痛得下唇咬烂、十个指甲尽数折断。但我想，陆怀执，

我不欠你什么了。1陆怀执废我功夫的那碗药，是南星送来的。她虽与我相识多年，

如今的感情却一般。只是唇亡齿寒，看我落得这个下场，她也是不胜唏嘘。「苏叶，

我们这群人中，你是侯爷最喜欢的那一个。」「你陪伴侯爷多年，侯爷对你，总是不同的。」

「苏叶，你命好，侯爷有意纳你为妾，你以后自然是不必再去拼杀的，只是散掉一身功夫，

要痛几天。」······我一言不发，只是顺从地将那碗黑乎乎的药汁一饮而尽。

药汁很苦，药效却好。好到我在偏房痛了三天三夜，才将一身功夫散了个干净。这三天，

门外锣鼓喧天，热闹非凡。而我痛得从床上滚到地上，痛得下唇咬烂、十个指甲尽数折断。

但我想，陆怀执，我不欠你什么了。2我七岁那年碰到陆怀执，那时候的他，

已经是少年老成的模样了。他是侯府的庶次子，虽不受重视，但救一个小乞儿，

还是轻而易举的。我就是那个乞儿，在即将被饿死的档口，迷迷糊糊朝他伸出了手。后来，

我便被他养在暗处，勤学苦练，成为他最满意的杀手。那时候他的处境并不好。

他的大哥陆怀时和三弟陆怀曜皆是夫人所生，他这个夹在中间的，偏偏是姨娘生的。

侯府对他的态度，从名字便可以看出区别。他受了很多委屈，因此养出了一身城府。

后来他亲手弄死了陆怀时、弄残了陆怀曜。私下无人时，他也会拥我入怀，耳鬓厮磨。

「苏叶，小叶儿，你是我最信任的人。」「苏叶，等我功成名就，就让你做我的女人。」

我并没有信，只是觉得我该离开了。我受够了双手沾满鲜血，受够了杀人时别人血液的温热。

后来，他又说：「苏叶，你一身肮脏，我愿纳你为妾，已经是莫大的恩赐了，你还想怎么样？

」「你这样的人，离了我，只能如过街老鼠一般，是人人喊打的。」我自知罪孽深重，

可无人在意我的身不由己。他救我一命，我为他卖命十三年，杀够了九十九人。我想，

再杀一人，我便该离开了。3成亲那天的夜里，他从新房走出来，身上沾染了新夫人的香。

他细细摩挲我的脸，夸我做得好。我跪在地上磕头，「爷，您答应过的，待奴婢杀够一百人，

便放奴婢出府，如今……奴婢已经杀够了。」陆怀执轻声笑了，眼神中满是凉薄。「小叶儿，

你准备去哪儿？」我将头垂得更低，「奴婢不知，只是天大地大，总有奴婢的容身之处。」

「若我不许呢？」「爷不会的，君子一言······」他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一般，

又嗤笑一声，紧接着，伸手捏住我的下巴。戏谑道，「小叶儿，你知道的，

爷可不是什么君子。」他强迫我与他对视，他的眼珠幽黑如深潭，透着丝丝凉气。

「夫人高门贵女，我与她刚成亲，纳妾还不合适。」「小叶儿再耐心等等，等她有了身孕，

我便纳你为妾。」「小叶儿，你的名是我给的，命是我给的，因此，你只能是我的，

切莫生了什么不合适的心思，要不然，打你，爷是会心疼的。」听到打字，我瑟缩了一下。

看到我的反应，他很是满意，拍了拍我的脸颊。「放心，只要小叶儿乖乖的，

爷定然不会舍得打你。」「好了，爷要回去了，毕竟洞房花烛夜，我得守着我的新娘子。」

陆怀执走后，我周身的寒意迟迟难以散去。以往被打的经历，都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4我第一次被打，便是七岁那年的冬天，那时他将我送入七杀阁学本事。

我太过瘦弱、力道不够，也不够狠，在与别人的较量中，常常处于下风。时间一长，

阁主失了耐心，便将我吊于廊下。生牛皮制成的鞭子浸透了盐水，甩起来「啪啪」作响。

只一鞭，我便皮开肉绽。冷风一吹，刺骨地疼。众人全都站在院中看着，无一人敢上前求情。

那一次我并不记得挨了多少鞭子，最后只觉得整个后背都不像是自己的。明明全身冷得不行，

后背却烫得吓人，我几乎疼得要昏死过去。后来，陆怀执出现了，他给我上药，语气温柔。

「小叶儿可以的，小叶儿不会让爷失望对不对？」就因为他这一句话，我勤学苦练，

成了七杀阁最优秀的杀手。第二次是什么时候呢？是三年前，

我因一念之仁放走了一个无辜书生。书呆子懵懵懂懂闯入现场，

我原该毫不留情地将他杀掉的。可是，因我更小的时候受过一个书生的接济，蓦然想起，

善念已生。那一次，陆怀执亲手打断了我的右腿。我再一次成为杀鸡儆猴的鸡，警告众人，

不可有任何仁慈。于刑罚一道，陆怀执有诸多心得。可是，放我走，

不是之前说好了的事情吗？5武功被废之后，有将近一个月的时间全身无力，只能躺着。

一个月之后，杀手苏叶消失了，走出来的是婢女苏叶。这一个月的时间，他时常去看我。

导致府内流言四起，纷纷说他偏屋藏娇。他并不解释，只是闹到夫人面前时，

他才会温柔地安慰。「夫人，天地可鉴，我的心中只有你。」「那丫头病重，

怀执只是念着情分，才多看了两眼。」「眼看着她就好起来了，便让她来伺候夫人吧，

也好让夫人放心。」作为姨娘之子，他自小便见惯了后宅争斗。只是他不在乎。

只要我还在侯府就行，他才不管我是不是会受到磋磨。就这样，我又被安排到夫人身边。

新夫人名叫沈妙仪，是沈相国的嫡女，矜贵又傲气，并不将我放在眼里。

「无论你与他是何种关系，只要你本分，我便能容你。」「若你僭越，即便是他，

也护不住你。」夫人神色冷清，无悲无喜，哪怕听到侯府中那些流言蜚语，

她仍旧未将我放在眼里。这是她这种身份的贵女应该有的底气。我跪下磕头，「求夫人成全，

送奴婢出府。」「你舍得侯府富贵？」我郑重点头。夫人身边的丫鬟提醒她，此举不妥，

恐怕会惹侯爷生气。她却笑笑，「无妨。」她的笑让我愣了一下，

原本的清冷美人因着这一笑而添了些鲜活，就像是画中的神女，突然间低头，

温柔地看向尘世间的我。我不由得感叹，这样美的夫人，侯爷自然是不舍得责罚的。就这样，

我被新夫人送出了侯府。只是天大地大，我也确实不知道该去哪儿。自我记事起，

我便是个乞儿了。最开始，有一个婆婆看我可怜，常将我带在身边。我与她一老一小，

激起了许多善心，因此要到的东西格外多。婆婆知道我与她皆是弱势，很容易被欺负。

便将讨来的东西分开藏于各种地方，这样最起码不会被全部抢走。

我也曾与婆婆过过几年安稳日子，虽衣不蔽体，好歹能活下去。六岁那年，婆婆因病去世。

我自己强撑了一年，也曾与狗抢食，在垃圾堆里找吃的。到最后，仍然差点被饿死，

直到遇见陆怀执。只是后来的我，也分不清这场遇见对我来说，是福还是劫。

6沈妙仪送我出府的时候，顺手给了我一点盘缠。我给陆怀执卖命十三年，

除了做任务的时候，有点银子方便做事，其余时间，是没有任何月例可拿的。

好在我从婆婆那里学到了藏东西的重要性，因此做任务的时候，

也会悄悄昧下一点银子藏起来，只是不多。沈妙仪送的那些盘缠，对我来说，

算是雪中送炭了。我在偏远处租了一个小院子，整日想着该如何养活自己。

在我生命的这二十年里，有七年的时间在乞讨，十三年的时间在杀人。除了乞讨和杀人，

我一无所长。如今失了一身功夫，连给人做打手的可能都没有了。难道要再去乞讨吗？不，

那时候年纪小，我没办法，如今是个大人了，又有手有脚的，断不能再走那条老路。

就在我绞尽脑汁想出路的时候，有人将院门敲得哐哐响。「请问有人吗？可以讨杯水喝吗？」

我顶着一头揉乱了的头发，向门口走去。打开门，看到一张略有些熟悉的脸。「是你？」

显然来人已经先一步认出了我，此时正呲着大牙乐呢。他抹了抹风尘仆仆的脸，

一双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我。「是我啊姑娘，你不记得我了吗？」见我还没想起来，他接着说，

「三年前，胡枝巷尾的大柳树下，一个书生······」

三年前的胡枝巷尾八个字一下子将我拉回了那日。那时的陆怀曜还在偷偷追查他哥的死因，

手下的人好不容易有了点线索，却被陆怀执发现了。那一晚，我便是去杀那几个人的。

刚杀完，便看到无意中走过来的书生。原来，是那个害我断了一条腿的书生。

「你想起来了吗？我是那个被你放走的书生啊。」我点点头，

他又道：「我进京赶考路过此地，想来讨杯水喝。」说完，也不待我同意，

便从我身侧挤了进来。「姑娘的这个小院真是不错，只是，此处虽无别人，头发也是要梳的。

」「虽然姑娘貌美，顶着个鸡窝头也不是很合适。」做杀手最忌讳的便是话多，

我觉得他很是聒噪。从廊下水瓮中舀了水递给他。「你不怕我？」「怕什么？若姑娘想杀我，

三年前便杀了，既然当时未杀，也没有今日再杀我的道理。」他接了水牛饮一番，

又将随身带的水壶装满。「从姑娘神情中，小生便可猜到，姑娘如今已经金盆洗手，

再不做那杀人的勾当了。」「你当晚那个样子真不像个姑娘家，

活脱脱是从地狱走出来的恶鬼，如今一脸平和，虽然发型奇怪，

但是已经是个寻常姑娘的样子了。」他一再提到我的发型，我不由得伸手一摸，

确实是有些散乱。「姑娘自去梳洗便可，不用管小生。」「你不走？」他讪讪笑着，

「小生看姑娘院中的灶台空空，想必还未曾开火，不如小生给姑娘做一顿暖房饭，

以答谢姑娘当初的一念之仁。」他说的没错，搬到小院这几日，我并未开始做饭。饿了，

便去街上买几个馒头，渴了，便喝瓮中凉水。反正，在我有限的生命里，风餐露宿是常态。

像是怕我反悔似的，他卸下背上的书笈，小跑着出去。我摇摇头，回房子重新梳洗。

不一会儿，那书生便回来了，手中拎着一只鸡和一块牛肉，还有一些蔬菜。

「姑娘坐在旁边看着就是，小生一个人动手便可。」我看他熟练地生火做饭，

院子中逐渐升腾起柴火香和饭菜香。我的心中，也渐渐生出异样的感觉。这种感觉，

让我有些想哭。小时候每当日暮时分，去这样升腾起饭香的小院乞食，

若是看到做饭的娘亲、在小院中追逐打闹的爹爹和孩子，我便可以吃到一顿饱饭。

这样的人家，总是会可怜我小小年纪食不果腹。而我，也总会偷偷多看那些孩子几眼，

心中满是羡慕。我从未有家，在我心中，这种柴火香与饭菜香混在一起的味道，

便是家的味道，是我梦寐以求的味道。书生于袅袅炊烟中抬头看我，惊诧道：「姑娘，

你怎么哭了？」我伸手抹去脸上潮湿：「太香了，香哭了。」7那顿饭吃得极为满足，

若说七岁那年被陆怀执救起后，喝到的那碗稀粥让我感受到生的味道。书生的这顿饭，

便是让我感受到活的味道。书生甚是满意地看着我狼吞虎咽，

叹道：「做饭的人最喜欢看吃饭的人狼吞虎咽，这是一种成就感。」「姑娘，小生名叫叶昭，

请问姑娘芳名。」我咽下手中肥腻的肉片：「苏叶。」「苏姑娘。」「我不姓苏。」

叶昭愣了一瞬，「那姑娘贵姓？」「我不知道。」我是真的不知道，

小时候他们都叫我小乞儿，后来，陆怀执看着脚边一丛紫苏，说，「你就叫苏叶吧。」

「紫苏叶的苏叶，像草一样的苏叶。」这便是我用了十三年的名字。叶昭若有所思，片刻后，

将一根鸡腿扯下来递给我。「姓什么不重要，苏叶，好好活着才重要。」

8我将叶昭留了下来，反正距离科考还有月余的时间，而他也无处可去。

我又贪恋他带来的烟火气。那不如利人利己，我出地方，他出手艺。叶昭脸皮很厚，

从不把自己当外人，小院中的生活被他打理得井井有条。我偶尔也会想起陆怀执，

会担心那个叫沈妙仪的姑娘会不会受我牵累。若陆怀执发火，会不会打她？后来又安慰自己，

沈妙仪是陆怀执千方百计求来的夫人，自然是舍不得打的。眼看着就要到科考时间。

叶昭欲言又止了许久，终于咬牙开口。「苏叶，若我高中，你愿不愿做我的夫人？」

「你与我皆是无依无靠，不如相互取暖。」我又想起陆怀执成亲的那日，

他说：「你一身肮脏，除了爷，没人愿意要你。」我面无表情地看着叶昭，

缓缓道：「你知道的，我曾经是个杀手，手上沾满了血。」叶昭点头：「我知道，

我也知道叶昭这条命还在，是因为姑娘当时的一念之仁。」「苏叶，你什么都不会，

不如让我照顾你啊。」「叶昭对姑娘一见倾心，再见沦陷，从此不愿放手。」

见我迟迟不说话，叶昭又说。「苏叶，你是个好姑娘，我想与你有个家。」

杀手会是个好姑娘吗？我不知道，命运从没有对我慷慨过，也从未给我选择的机会。

「你可以好好想想，放榜之日，我希望你可以给我答案。」9叶昭去考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