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疤痕之痛市立剧院的排练厅总在午后三点泛起奇异的光影。阳光透过高窗斜斜切进来，

把漂浮的尘埃照得纤毫毕现，空气里浮动着松香与汗水的味道，

还有地板被足尖反复摩擦后留下的、淡淡的木质气息。喻闻意站在把杆前，

看着镜中自己的倒影。练功服是洗得发白的浅粉色，勾勒出清瘦却紧实的线条，脖颈修长，

脊背挺直，像一株被精心修剪过的白杨树。她微微屈膝，足尖点地，

准备做一个最简单的阿拉贝斯克。就在身体向后延展的瞬间，脚踝传来一阵熟悉的钝痛。

像有根生锈的铁丝被猛地拽了一下，带着酸胀的麻意，顺着骨骼蔓延到膝盖。

她的动作顿了半秒，脸上却没什么表情，只是不动声色地收回腿，

换成了一个基础的站立姿势。“闻意老师，你没事吧？”一个怯生生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是小林，她带的芭蕾舞启蒙班年纪最小的学生，才六岁，梳着两个丸子头，

像颗圆滚滚的糯米团子。此刻正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看着她，眼里满是担忧。喻闻意弯下腰，

揉了揉小林的头发，声音放得很柔：“没事，就是有点累了。来，我们继续练五位脚。

”孩子们又重新回到自己的位置，小小的身体努力绷直，足尖踮起，像一群笨拙的小天鹅。

喻闻意慢慢走过去，一个个纠正她们的姿势，指尖触碰到孩子们柔软的肩膀、纤细的脚踝，

心里那点因疼痛而起的烦躁，渐渐被抚平了。这是她离开舞台的第三年。

从曾经站在国际比赛领奖台上的芭蕾舞演员，变成了市立剧院一个普通的舞蹈老师，

教着一群连足尖鞋都还没穿稳的孩子。没人知道，

那个在舞台上旋转跳跃、眼神亮得像淬了光的喻闻意，是如何在一场意外后，

被医生用“再也不能承受高强度训练”这句话，敲碎了所有骄傲的。下午五点，

送走最后一个孩子，排练厅终于安静下来。夕阳把影子拉得很长，喻闻意坐在地板上，

背靠着墙壁，慢慢脱下练功鞋。右脚脚踝处有一片浅褐色的疤痕，是手术留下的印记，

像一条丑陋的蚯蚓，爬在白皙的皮肤上。她伸出手，指尖轻轻划过那道疤痕，

疼痛还在隐隐作祟，比身体的痛更清晰的，是心里那片挥之不去的阴霾。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起来，是母亲打来的。“闻意啊，晚上回家吃饭吗？”“不了妈，

我还有点事。”“是不是又在剧院待着？跟你说了多少次，别总一个人憋着，

你张阿姨给你介绍了个心理医生，说是很厉害，你去看看吧？

”喻闻意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妈，我说过我不需要。”“你这孩子怎么这么犟！

”母亲的声音拔高了些，带着点恨铁不成钢的急切，“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晚上睡不着？

以为我不知道你看见舞台就躲？那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是病！得治！”“我没病。

”喻闻意的声音冷了下来，“我就是累了。先挂了。”不等母亲再说什么，

她直接挂断了电话，把手机扔到一边。心理医生。这四个字像根刺，扎在她心里三年了。

从她拒绝复健、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半个月开始，母亲就没放弃过让她去看心理医生。

可她总觉得，那像是在向全世界宣告——喻闻意垮了，她连自己的情绪都控制不住了。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暮色已经漫了上来，剧院对面的写字楼亮起了灯火，

像一片星星点点的星海。她看着那些亮着灯的窗口，突然觉得有点累。

也许……去看看也没什么。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她压了下去。

她怎么会需要别人来“治愈”？她只是……还没找到和那道疤痕和平共处的方式而已。

2心理医生她拿起背包，锁好排练厅的门，走出剧院。晚风带着初夏的热意，

吹得人有点发困。街角的咖啡馆还亮着暖黄的灯，她犹豫了一下，走了进去。

点了一杯冰美式，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刚拿出手机想刷会儿消息，

就听到邻桌传来压低的说话声。“……所以她现在的情况，就是典型的创伤后应激障碍，

伴随轻度抑郁。拒绝社交，回避所有和舞蹈相关的高强度场景，

睡眠质量很差……”喻闻意的指尖顿了一下，下意识地竖起了耳朵。说话的是个女人，

声音听起来有点焦虑。对面坐着个男人，一直没怎么说话，偶尔“嗯”一声，回应得很轻。

“吴医生，您看……她这种情况，还有可能好转吗？”女人的声音带着点恳求。“林女士，

”男人终于开口，声音低沉悦耳，像大提琴的低音弦，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

“创伤的愈合需要时间，更需要来访者自身的意愿。如果她不愿意面对，

我们能做的其实很有限。但你要相信，人本身就有很强的自愈能力，我们能做的，

只是帮她清除掉一些阻碍自愈的‘杂草’。”“那……我该怎么劝她来见您呢？她特别抗拒，

说自己没病。”“别用‘病’这个字，”男人的声音很温和，“可以试着告诉她，

这只是一次普通的聊天。就像……找个陌生人说说心里话，没什么压力。”女人沉默了几秒，

像是在消化他的话：“好，我试试。谢谢您，吴医生。”“不客气。

”喻闻意悄悄抬眼瞥了一眼。男人坐在她斜对面，背对着她，只能看到一个清瘦的侧影。

穿着简单的白衬衫，袖口挽到手肘，露出一段干净的手腕。头发是利落的短发，

灯光落在他的发顶，镀上一层浅浅的金边。她低下头，喝了一口冰美式，

咖啡的苦味在舌尖蔓延开来。找个陌生人说说心里话，没什么压力。这句话像一颗小石子，

轻轻落在她心里，漾开一圈圈涟漪。也许……真的可以试试？这个念头一旦生根，

就像藤蔓一样疯狂生长。她甚至拿出手机，

在搜索栏里输入了“市立医院心理科吴医生”。跳出的第一个结果，

就是“吴宗瀚副主任医师擅长领域：创伤后应激障碍、抑郁焦虑障碍……”。

配着一张证件照，穿着白大褂，戴着金丝边眼镜，眉眼清俊，眼神平静，正是刚才那个男人。

原来他叫吴宗瀚。喻闻意盯着那张照片看了很久，手指在屏幕上悬停着，迟迟没有落下。

她在害怕什么？害怕被人看穿那些藏在疤痕背后的脆弱？害怕承认自己真的“病了”？

冰美式渐渐喝到了底，杯壁上凝结的水珠滴落在桌面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印记。

她深吸一口气，像是做了什么重大的决定，点开了医院的预约挂号页面，

选择了吴宗瀚下周三下午的号。提交预约信息的那一刻，

她感觉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攥了一下，有点紧张，又有点……莫名的期待。周三下午，

喻闻意站在市立医院心理科的走廊里，手心微微出汗。

3初次咨询她穿了一件简单的白色T恤和牛仔裤，头发随意地扎在脑后，没化妆，

脸上带着点刻意为之的平静。手里捏着挂号单，上面“吴宗瀚”三个字，

被她的指尖攥得有点发皱。走廊很安静，墙上挂着一些关于心理健康的宣传画，色调柔和，

看起来没那么压抑。偶尔有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护士走过，脚步很轻。“下一位，喻闻意。

”护士的声音从诊室门口传来。喻闻意的心跳漏了一拍，深吸一口气，推开了诊室的门。

吴宗瀚就坐在办公桌后，和咖啡馆见到的样子不太一样。没戴眼镜，白大褂穿得很整齐，

领口系着蓝色的听诊器，看起来比照片上更清瘦些，也更有距离感。看到她进来，他抬起头，

眼神平静地落在她身上，没有惊讶，也没有探究，只是点了点头：“请坐。”诊室不大，

布置得很温馨。有书架，有绿植，还有一张看起来很舒服的沙发。阳光透过百叶窗照进来，

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喻闻意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双手放在膝盖上，

指尖紧张地蜷缩起来。“我是吴宗瀚。”他率先开口，语气很平和，“你可以叫我吴医生，

或者直接叫名字。”“……吴医生。”喻闻意的声音有点干。“能说说，你为什么来这里吗？

”他没有拿出病历本，也没有打开电脑，就那么看着她，眼神很专注，

带着一种让人莫名安心的力量。这个问题，喻闻意在来的路上想了无数遍。该说自己睡不着？

还是说害怕看到舞台？或者……直接告诉他，她脚踝上有一道丑陋的疤痕，

和一个被毁掉的梦想？可话到了嘴边，却变成了：“我妈让我来的。”说完她就有点后悔。

这听起来像个叛逆期的孩子，带着不情愿和抗拒。吴宗瀚却没在意，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追问：“那你自己呢？你想改变现在的状态吗？”喻闻意抬起头，撞进他的眼睛里。

他的眼睛很深，像平静的湖面，能倒映出她此刻的慌乱。她张了张嘴，想说“不想”，

想立刻站起来离开这个让她无所适从的地方。可那些失眠的夜晚，那些被疼痛惊醒的瞬间，

那些看着孩子们在舞台上旋转、自己却只能站在台下的失落……突然一股脑地涌上心头。

“想。”她听到自己的声音说，很轻，却很清晰。吴宗瀚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

像是松了口气：“很好。那我们从哪里开始呢？你可以说说你的困扰，任何方面都可以。

”喻闻意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踝。牛仔裤的布料下，那道疤痕的存在感似乎格外强烈。

“我以前是个芭蕾舞演员。”她终于开口，声音有点发飘，“三年前，在一场重要的演出前，

排练时出了意外，脚踝骨折，韧带撕裂……医生说，我再也不能跳专业芭蕾了。

”她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可放在膝盖上的手，却不自觉地攥紧了。

“那一定很难受。”吴宗瀚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共情的理解，不是同情，也不是敷衍。

喻闻意的鼻子突然有点酸。这三年来，

听到过太多“没关系”“会好起来的”“你还可以做别的”，

却从来没人说过“那一定很难受”。好像终于有人承认，她失去的那些东西，确实值得难过。

4深夜电话“嗯。”她低低地应了一声，没敢抬头，怕眼里的湿意被他看到。“事故之后，

你做了什么？”吴宗瀚继续问，语气很温和。“做了手术，复健……”她顿了顿，

声音低了下去，“复健太疼了，我没坚持下来。后来就辞了舞团的工作，找了现在的事做，

教小孩子跳舞。”“教小孩子跳舞，感觉怎么样？”“……还好。”喻闻意的手指蜷缩起来，

“她们很小，不需要做高难度的动作，我……应付得来。”“‘应付得来’？

”吴宗瀚捕捉到了她语气里的迟疑，“听起来，你好像并不享受这件事？”喻闻意沉默了。

她享受吗？看着那些孩子在舞台上旋转跳跃，眼里闪着对舞蹈的热爱，她会想起曾经的自己。

那种感觉，像是有人拿着放大镜，把她失去的东西，一点点摊开在她面前，清晰得让她疼痛。

“我只是……在做一份工作。”她最终还是这么说。吴宗瀚没再追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