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玉碎椒庭庆元十九年,秋。皇城东华门外,八匹通体雪白的骏马牵引着金漆华盖车,
辚辚碾过汉白玉铺就的御道。车中坐着的皆是本届待选的秀女,纱帘拂动间,
依稀透出云鬓香腮,身上环佩叮咚。叶云端坐其中,指尖无意识捻着裙裾上一粒莹润东珠。
这身绯霞锦裁的宫装,是母亲压箱底的珍宝。今日,她穿着此服步入皇宫。“叶姐姐,
你说陛下会喜欢我们吗?”身侧柳侍郎家的庶女怯声问,眼底却藏不住野心。
叶云只淡笑:“圣心难测,但求无愧本心。
”她目光扫过车内——丞相嫡女燕蓉把玩着腕间帝王绿的镯子,
眉梢尽是倨傲;武威将军胞妹林心璃则低眉抄经,一派娴雅,
但叶云瞥见她经书下压着一方绣了龙纹的帕子。人心如渊,宫墙未入,锋芒已现。
*储秀宫偏殿夜半仍烛火通明。铜镜映出少女无瑕的面容:新月眉下双眸如浸寒潭,
唇不点而含朱,肌肤腻似初雪映灯。叶云以银簪松开发髻,青丝泻落肩头,
镜中人更添几分惊心动魄的艳色。“好个狐媚胚子!”窗隙外忽传来压低的啐骂。
叶云指尖一顿,迅速披上素纱罩衣掩去身形。透过窗棂,
她看见燕蓉扯着林心璃衣袖立在廊下,“明日御前终选,
难道眼睁睁看她踩着我们的头往上爬?”林心璃声线依旧柔婉,字句却淬毒:“姐姐莫急。
我兄长从南诏弄来的‘三日聋’,今夜便让她‘听不见’规矩。”叶云悄然后退,
背脊撞上冰凉的妆台。她认得那药——南诏秘毒,服之三日双耳如蒙棉絮,且脉象无异,
如同催眠一般只能任人摆布。好阴毒的手段!窗下私语未停:“寅时三刻鼓响,
太监引路经北卫门,侍卫交班之际必有喧哗,
你引她往西侧铜鹤处去……”容不得叶云想好应对之策,寅时刚至,更鼓穿透夜幕。
燕蓉带着宫人上门,叶云只得接过小宫女递来的安神汤,垂眸掩住冷光。汤盏温热,
药气被蜜香盖得严实。她作势饮尽,宽袖翻拂间,半盏汤水已渗入袖里棉垫。
踏入北卫门甬道时,她双耳果然嗡鸣渐起,周遭人声如隔雾海,思绪也逐渐恍惚。
前方引路太监的嘴张张合合,她只听辨出“向西”的口型。燕蓉与林心璃一左一右挟着她走,
笑得亲热:“妹妹仔细脚下。”行至铜鹤下,果然两队侍卫交班,佩刀碰撞声刺耳。
叶云强忍眩晕欲退,林心璃却猛地将她往前一推!“陛下驾到——”甬道尽头明黄仪仗赫赫,
年轻帝王负手立于晨光中,十二章纹龙十分打眼。侍卫们整齐跪地,铠甲摩擦声如雷贯耳。
就在这一片死寂中,燕蓉狠狠掐住叶云后腰,剧痛让她本能张嘴抽气,
林丽的尖叫骤然炸响在她“失聪”的耳畔:“重复我的话——弘武帝文治武功。”弘武帝!
叶云指尖掐进掌心——此乃当朝天子祖父名讳,宫中第一禁忌!
没想到她们居然打的是这个主意,就这么肯定皇上不会追究她们?叶云内心绝望,
只听见自己高诵:“弘武帝文治武功……”清泠嗓音在肃静甬道里撞出惊心动魄的回响。
刹那间,万籁死寂。侍卫们伏地的脊背僵硬如石,引路太监面无人色。叶云意识模糊间抬眸,
正对上仪仗中心射来的目光——记忆中那双温润含笑的眸子里,此刻凝着冰封千尺的寒潭。
“拖出去。”年轻帝王的声音无波无澜,却似惊雷碾过在场所有人。“陛下恕罪!
”燕蓉和林心璃跪地,指尖却藏在袖中兴奋发颤。两名禁军铁钳般扣住叶云双臂。
她最后望向銮驾,帝王已漠然转身,玄色貂裘翻卷如垂天之云,再未看她一眼。朱颜未展,
玉碎宫门。2重回宫闱叶府朱红大门在她面前轰然关闭。舅父站在门缝阴影里,
声音比雪更冷:“叶家没有触犯天威的女儿。”一方木匣掷落脚边——几件素衣,几粒碎银。
叶云伫立长街,积雪没踝。她弯腰拾起木匣,指腹抹过雕花门楣上“诗礼传家”的刻痕,
忽低笑起来。世态冷暖熔成滚烫铁浆,在她骨血里烙下四个字:血债血偿!半年后,
西华门角门吱呀敞开。一个粗布包头、满面灰土的瘦小宫女缩着肩膀,随采办嬷嬷挤入宫墙。
“贱蹄子,磨蹭什么!”嬷嬷一脚踹在她膝窝。她扑倒在地,掌心在粗粝地砖擦出血痕,
却死死护住怀里包袱。抬首时露出一双眼睛——瞳仁清亮如星子,嵌在刻意涂抹蜡黄的脸上,
竟显得格外诡异。内务府管事太监捏着她伪造的“云珊”身契,
阴鸷目光刮过她低垂的脖颈:“涮洗坊缺个倒夜香的,就你了。”满院宫女捂鼻窃笑。
云珊沉默叩首,脊梁弯成一道卑微的弧度。起身时,
她“不慎”将一枚成色极好的翡翠戒滑入管事袖中,那是她母亲最后的遗物。
从管事骤然缓和的目光里,云珊窥见了生机。涮洗坊的夜晚浸在馊水与皂角的气味里。
云珊蜷在柴草堆上,借着窗缝月光,用炭笔在皱纸勾勒宫苑地形。
笔尖在“颐春宫”“瑶华殿”两处狠狠圈下——燕蓉居东,林心璃在西。
隔壁传来老宫女的私语:“璃妃娘娘仁厚,上月还赏咱们金疮药。”云珊眼底寒芒骤现。
金疮药?军用药品!是了,云珊想起林心璃兄长为武威将军,掌管京畿军械库。
她忽从包袱底层抽出一块素帕——帕角绣着歪扭的龙纹,正是那夜林心璃遗落的!
月过中天时,她潜入废园埋下包袱,除一包药粉外唯留素帕。药粉是太监处偷换的番泻叶末,
而素帕……她抚过龙纹冷笑。宫廷禁律,私绣龙纹者,杖毙,何况军用物资流出。掖庭廊下,
巡夜灯笼摇晃如鬼眼。云珊将素帕塞进一筐待送往瑶华殿的银丝炭中,
炭灰覆住金线龙鳞的微光。转身时,她忽觉脊背一凉。回望,月色铺满高耸宫墙,
墙上空无一人。暗处飞檐上,玄衣侍卫无声跪地:“主子,她埋了东西,
还动了瑶华殿的炭筐。”琉璃瓦顶,谢风指尖摩挲着一枚白玉扳指。扳指内壁,
赫然刻着蝇头小楷——“云”。他眺望掖庭那点微弱烛光,唇角勾起极淡的弧度:“护好她,
朕的棋才刚开局。”*庆元二十年,夏。瑶华殿的铜漏滴到卯时三刻,掖庭的死寂被刺破。
粗粝的铜盆砸进泔水缸,“哐啷”一声搅起腐臭旋涡。值夜的小太监骂骂咧咧,
一脚踹开涮洗坊吱呀作响的木门,却猛被门槛绊倒,结结实实摔在馊水横流的地面上。
他没留意,角落里一只半旧的竹篮悄无声息隐入柴草堆。日头爬上檐角时,
涮洗坊外已乱作一团。昨夜当值的几个太监宫女面如金纸,蜷在廊下**翻滚,
腥臊气混着药味弥漫开来。掌事太监提着袍角窜来,见此情景,
嗓子都劈了叉:“作死的奴才!昨夜偷吃什么脏东西了?!”柴堆后阴影轻动。
云珊笼着更破旧的粗布外衣,蜡黄脸上恰到好处地浮起惊惶,
指尖却隐在袖袋中紧攥——那包精心调配的泻草粉末,此刻已裹着油腻的纸壳,
沉在了御沟深处。昨夜送炭归来的小太监,正是把整包药粉混杂糖霜拌进了当值的夜粥里。
混乱中,一道尖细急切的嗓音刺入耳膜:“快快!搜瑶华殿!
丽妃娘娘的孕子汤熬出黑沫来了!”瑶华殿内,林心璃歪在缠枝莲纹贵妃榻上,鬓发散乱,
锦被下的小腹分明平坦如初,抚弄的动作却带着夸张的爱怜。
她眼尾凌厉地扫过跪了满地的太医:“废物!连副药都熬不成样子!”玉碗在青石砖上迸裂,
漆黑的药汁蜿蜒如蛇。
三日前这碗药还是瑶华殿人人称羡的殊荣——武威将军特请的圣手方子,
满宫都在传皇上三年孝期将过,不久后就会进后宫,而丽妃极有可能承受恩宠。
可此刻满殿只剩死寂。“药渣何在?”林心璃声音陡然拔高。云珊缩在煎药侍女最末,
指甲狠狠掐进掌心。她昨日冒险从药罐里抠出的半把残渣,
已混入林心璃私藏的金疮药粉——那张“仁厚”的面具,该撕下来了!
管事太监连滚带爬呈上簸箕,太医们蜂拥翻检。须臾,院判的惊呼撕裂空气:“娘娘!
这药渣里怎会掺着‘血竭粉’!”人群霎时死寂如坟场。血竭,南疆至阳至猛的金疮圣药,
却与林心璃“孕子汤”中一味“红藤络”相克成大毒。妇人久服,绝嗣如刀!
“啪”一声脆响,林心璃反手掌掴煎药宫女,
染着蔻丹的指尖指着低头的云珊:“定是你这腌臜东西捣鬼!给本宫拖出去打死!
”铁钳般的手攥住云珊臂膀拖拽。挣扎间,
她袖袋里一物滑落——正是那方绣着狰狞龙纹的素帕,金线在死寂中烧出刺目的光。
3黄雀在后诏狱的青砖颜色暗沉,仿佛沁着百年冤血。云珊被搡入玄铁围栏,
石阶下暗渠流过腐水的呜咽。墙上刑具的黑影在烛火中晃动,铁钩悬着剥下的人皮黏连碎肉。
角落半死的女囚呢喃着“救我……”,不久气断魂消。脚步声停在天字间门外,
玄袍侍卫解开青铜锁链,声音冷硬如铁:“拖进去!”云珊还有些精神恍惚,
另一人倒提冷水泼醒她,水珠顺着蜡黄的额头流进眼睛,视线模糊中,
她似乎瞥见上方铜墙暗阁中玄龙衣角一闪,冷水激醒神智。“可认得此物?
”锦匣在她面前啪地弹开,赫然是被血水浸透的龙纹素帕!血水?药粉颜色褪去,
云珊心底骤寒——林心璃竟在皇帝前抢先用了人血浸帕,好逃避这私用物资的泼天死罪!
冷汗浸透后背。“奴婢不……不识此物。”她颤声道。侍卫反手抽过一根带倒刺的马鞭,
鞭梢蛇信般舔舐地面。“嘴硬?”玄袍侍卫冷笑,阴影覆下,“帕子从你袖中抖出,
十三个烧火丫头,而你昨夜也经手丽妃的炭筐!
”炭筐、药粉、金疮药、混入帕子的时机……这陷阱竟环环相扣!难道真就这么巧合?
鞭风已呼啸劈下,云珊猛地闭眼。预料的剧痛未至,一道沉冷声音穿透牢狱:“慢着。
”龙涎香混着墨砚清气拂过鼻端。阴影里走出一人,玄色团龙常服在昏灯下流泻幽光,
正是当朝天子谢风!他扫过锦匣中的血帕,像掠过一块肮脏的抹布,
“私绣龙纹是哪个奴才的手笔?”谢风垂眸审视蜷缩的云珊,墨玉般的瞳仁深不见底。
他忽然俯身,“抬起头来。”窒息般的死寂。只听见诏狱阴风呜咽着卷过墙壁。
云珊指甲抠进石缝,血丝渗出关节。抬头,这双眼睛曾于龙辇前对视;可不抬头,
就是抗旨不遵。余光中她瞟见皇帝的目光落在她颈后的位置,一股寒意直冲天灵。
指甲几乎在潮湿石地上划出凹痕。她猛地仰首,蜡黄灰败的脸上,一双眸子却亮得惊人,
似淬寒星撞入深潭,无所畏惧地迎向那双俯视众生的眼睛!谢风眼底掠过一丝涟漪,
缓缓直起身。“倒有几分硬骨头。”他转向侍卫,声音无波无澜:“带她去御药房。
”御药房,林心璃私赏涮洗坊宫人的三只药瓶一字排开。御医白须颤抖,
银针探入瓶口:“陛下,瓶口抹有千机散,遇血封喉。”云珊心头震颤,
林心璃竟敢在军用药膏里**?谢风眉峰不动:“哦?”张德全上前一步,
从袖中掏出一瓶药,“请太医检查这瓶药是否也有毒。”御医持银针探入,“有,
但是毒性不强。”“啪嗒”一声轻响,一粒微小的蜡丸自云珊袖口滚落。云珊忽然想起,
方才在殿内挣扎时,林心璃贴身嬷嬷偷偷塞入她袖中,昨夜埋藏的泻草药粉,
正是以此蜡丸封存。云珊这下彻底确定林心璃认出了自己。谢风的目光掠过蜡丸,
落在她惊慌的脸上,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上牵了牵。他忽然问:“林将军的军药案牒何在?
”一个时辰后,武威将军府呈上的军药案牒被展开于御前。标致小楷记载清晰:血竭粉出入,
与丽妃“孕子方”入库时日天衣无缝。将军府库的批文印鉴赫然在案!一页轻飘飘的纸,
千斤重锁铐上林氏满门的脖颈。云珊跪在地上,脊背挺直,冷汗却湿透中衣。她布的局,
林心璃布的局,都被天子的手轻描淡写扭转。那枚混入泻草的蜡丸如烙铁滚烫,
她埋的钩是借助龙纹帕揭发林心璃,如今钩住的分明是自己!御座上的青年帝王指若拈花,
翻覆间便可将她钉入更深的深渊。4身处棋局日影西斜,御书房内灯火通明。龙涎香中,
谢风翻过最后一本奏章,朱笔悬停:“你叫云珊?”云珊垂首立在光影交界处:“是。
”“哪里学得辨药手艺?”“家母生前是医女。”她涩声道。
案边一方冻砚映出她模糊的身影:蜡黄的面皮浮在昏暗里,唯那双眼映着烛火跳动的微光,
清亮如明星。谢风的目光掠过她颈后垂落的几缕碎发,
像扫过折子里一个寻常墨字:“御膳房缺个试菜人,明日卯时去罢。”他指尖敲了敲桌面,
“管膳的吴太监规矩严,莫误了时辰。”诏狱的寒气还缠在骨缝里,云珊猛地抬眸,
帝王深黑的瞳仁落在她面上,像幽潭吞下碎石,不起波澜。这冷得结冰的人,
竟给她指了一条路?踏出宫门时,掖庭的冷风刮在脸上像刀子。云珊抱紧单薄的包袱疾行,
却忽听身后宫墙阴影里有声音传来。是两个当值的侍卫偷闲嘀咕:“听说了吗?
陛下亲审了西苑药案!璃妃私**物,彻底栽了!”“可不是,她不仅私用军用物资,
据说还给那位下了毒!”“嘘——小声!那倒夜香的宫女运道到了顶!巧合揭露了真相,
竟被扔进了御膳房!听说陛下亲口下令,吴太监哪敢慢怠她?”云珊在拐角骤然停步,
心脏狂跳起来。瑶华殿药祸后,林心璃以私蓄毒物被幽禁,燕蓉趁机落井下石,
在皇帝面前哭诉璃妃对她的胁迫。御案后那道平缓的声音开口道:“六宫规矩都乱了,
是该立个新章程。”日光劈开云层,照亮前路碎石棱角。云珊攥紧衣襟,指节发白。
所谓“规矩严”,不过新帝借她这枚意外现身的棋子,把满盘混乱棋局一举清空!
好一个谢风!御膳房灶膛吞吐的火舌将黎明前的寒气撕得粉碎。
一筐筐还沾着露水的蔬果堆满青石地,吴太监笼着袖立在一旁,耷拉着眼皮斜睨走近的人影。
“哪个宫调来的?”“掖庭涮洗坊。”吴太监鼻腔里嗤出一声:“倒夜香的?手洗干净些!
剥莲子去!”一方竹匾砸进她怀里。**的莲蓬堆如小山。云珊蹲在灶口矮凳上,
指尖掐开湿滑的莲蓬,绿壳刺扎进指甲缝。冰凉的莲米掉进陶盆发出轻响。
莲心清苦气钻入鼻腔,汗珠沿鬓角滑至下颌滴落。剥到第五十四颗时,身后突然响起脚步声。
明黄袍角拂过青砖。谢风停在灶台前,玄玉束冠下眉眼静如深潭。“抬起头来。
”云珊缓缓直起腰。灶膛的光漫上她低垂的脸。火光舔舐下,那刻意涂抹的蜡黄有些脱落,
暴露出底下被灶火灼出绯色的细腻轮廓。几缕碎发被汗水黏在耳侧,
颈后露出的肌肤在火光下流动着温腻的光泽。
谢风的视线掠过她沾满绿色莲汁却骨节匀称的手,忽而问:“会做银丝卷么?
”“家母在时会教奴婢用莲花瓣滤汁揉面,蒸出的卷子细如银丝。
”帝王的指节在灶台敲了敲:“蒸一笼来。”卯时三刻,
御案上的青瓷碟呈着一叠微温的银丝卷。细如发丝的面卷层叠舒展,透光如蝉翼,
中心酿着一粒碧莹莹的莲子心。谢风执银箸夹起,薄透的面卷在宫灯下几乎融成月光一缕。
他抬眸望去,阶下侍女躬身垂首,微乱的发丝下,
颈后那片被火燎过的肌肤已浮出一线薄红印记——像一痕朱砂坠入澄澈雪原,
与多年前的面影骤然重合。玉箸无声碾碎莲卷,清苦在舌尖漫开。“是规矩严些好。
”谢风忽然开口,声音穿透堂前未散的蒸雾,“还是宽些好?”云珊倏然抬首,
龙椅上那人眸深似海,正静静将她卷入漩涡中心。这场惊雷骤起的棋局,分明已在无声落子。
5旧案重查庆元二十年,秋末。御膳房蒸笼喷涌的白汽混着糖霜香气,
粘稠地漫过雕花长窗。云珊指尖捻着银刀剔枣核,刃尖精准剜出细如发丝的苦芯。
案上堆满蜜渍金丝枣,这是预备给颐春宫贵妃的茶点。“哐啷!”青花瓷碗猛砸在石台上,
碎瓷溅到云珊腕间拉出血痕。管果碟的小太监叉腰怒骂:“腌臜东西!
贵妃娘娘的雪耳羹让你看糊了!”满灶房霎时死寂。
云珊垂睫扫过灶眼——陶罐早被移开半尺,炭火细弱,断无烧糊之理。她抬袖拭去腕间血珠,
蜡黄的脸上不见波澜:“奴婢该死。”小太监喉咙里溢出声怪笑。
三日前新换的颐春宫掌事太监王福,此刻正捧着个描金漆盘立在门外阴翳里。
盘里盛着碗琉璃碗盛的赤红汤羹,分明是刚离灶台,粘稠浓汤却凝出一层脂膜。烫红汤面,
这是上等血燕炖到时辰才会起的脂衣,但“糊”了便成了大罪。
王福尖利嗓门穿破蒸雾:“御膳房出这等纰漏,拖出去打二十板子!”铁尺压肩的刹那,
云珊的视线猛地钉在王福腕间——那露出袖口半寸的玉镯,水头浑浊,
缠着几丝死气沉沉的灰絮。这镯子她认得,正是当年选秀时,
林心璃戴在燕蓉腕上的“帝王绿”!而今玉镯易主,燕蓉赏给了下人。“住手。
”一道声音划开喧闹。御前总管太监张德全快步跨入,眼风掠过王福腕间张扬的玉镯时,
似笑非笑:“陛下传膳,着云珊送莲子银丝卷至御书房。”御书房龙涎香沁骨。
谢风执笔端坐,九旒冠垂下白玉珠帘遮住眉眼。紫檀长案堆叠奏章,
朱砂批过的墨迹淋漓未干。云珊垂首跪呈食盒,银丝卷温润气息氤氲而出。
她目光凝在地砖一道裂隙上——缝隙里填满墨渍,细如蛛丝蜿蜒,像帝王朱批甩落的筋络。
“走近些。”珠帘轻响。谢风推开了食盒,指尖拈起一枚银丝卷。
透薄卷皮在宫灯下流淌玉髓般的光泽,中心莲子凝着一点墨绿清心。他没尝,
只捻着那点绿芯端详:“你恨燕家么?”云珊只觉心头一跳,
这句话像一盆水泼在她后背的烫伤上,冷汗涸住伤口刀割般痛起来。燕蓉!她怎能不恨!
她嗓子发干:“奴婢不敢。”“璃妃幽禁后,燕相递了道折子。”谢风推过一本展开的奏章,
朱砂字迹淋漓如血:“《陈江南织造贪墨事》。”云珊瞳孔骤缩,
奏章里“侵吞库银”“克扣贡缎”的墨字像烙铁烫进眼底——江南织造,
是她父亲获罪前最后一份官职,正是因这莫须有的“贪墨”之罪,被赐毒酒!
珠帘后声音无波:“燕相请旨,重查江南旧案。”奏折被掷回案上,啪嗒一声像骨裂。
“哐当!”案角一方莲瓣紫砂镇纸忽被扫落,墨汁泼溅如黑血,溅上云珊裙裾。
她垂眸看着墨痕蜿蜒爬上她洗得发白的衣角,像一条毒蛇盘踞——燕蓉在逼她!
借她爹的罪名,借帝王的刀,逼她这个“旧案余孽”现身!“抬起头。”珠帘叮咚碰撞。
谢风俯视着墨污中的身影:“你说,这案子该不该查?”灶火舔舐过的真容斑驳脱落,
颈后那痕淡红胎记在墨色映衬下艳若涂朱。谢风目光扫过那胎记,
像掠过奏折上某个刺目字眼:“若查,你此刻就该在刑部;若不查……”他忽轻笑一声,
指尖从食盒里捻起一块沾满墨汁的银丝卷,“岂不辜负了这好‘手艺’?
”那沾满墨污的点心递到她唇边,药气混着墨臭刺鼻。云珊牙关紧咬,他在试探,
更在试她的骨头!她猛地直腰——唇瓣未触到卷皮,谢风却倏然缩手,
沾墨的银丝卷被整个投入砚海,墨浪惊溅。“璃妃废了。”他抽出帕子慢条斯理擦拭,
“下一个是燕家。只是朝中牵一发动全身。”帕子抛入炭盆,化成一缕扭曲青烟。
“朕缺一把刀。”云珊盯着那片灰烬,忽福至心灵:“奴婢听闻江南新贡的蜀锦花样别致,
或可讨贵妃娘娘欢心?”炭盆噼啪一声爆响。谢风搁笔,朱砂点在折尾,字字千钧:“允了。
明日你去颐春宫负责新到的蜀锦。”6为己执棋颐春宫纱幔重重,毛皮绒毯吞没脚步声,
乌沉香甜腻到令人作呕。燕蓉斜倚在贵妃榻上,玉指拨弄着云珊膝前摊开的锦缎。
金线在光下流淌,映照着云珊有些狼狈的面容。“这花色配不上本宫。”丹蔻一划,
锦缎撕裂,“换雀金裘。”雀金裘乃西域贡品,针法诡谲。燕蓉瞥过云珊蜡黄的面容,
嗤笑:“怎么?一张死人脸给谁看?王福!
”龟背竹盆栽下立着的太监闻声阴笑:“娘娘息怒,奴才给云姑娘解解乏!
”拿着滚沸茶汤便准备泼向云珊。云珊猛地攥住王福手腕,粗布袖口被拽开,
腕间那枚灰絮玉镯在烫雾里映出浑浊的光。她死死盯着那缠进玉纹的灰絮——那不是絮,
是蚕丝碾成的细线,沾过雄黄粉便泛灰。雄黄混朱砂熏蒸,便成“赤罗帐”的引线。
数月前林心璃宫中被搜出的“毒帐”,原在此处!“啪嗒”一声轻响。云珊袖袋滑落,
一枚银稞子从撕裂的衣料中滚出。满殿死寂。
燕蓉笑意僵在唇边——银稞子底款清晰烙着内务府的鹰徽,那是御前赏功才出的库银。
一个御膳房奴婢,怎会有御赏?“好啊!”燕蓉猛地拍案,想起与叶云有些相似的容貌,
嵌宝护甲直指云珊:“偷盗御赏!剜她眼珠当灯点!”云珊被反剪双臂摁在雀金裘上,
金丝扎进眼角。她在刺目流光中,看见孔雀尾羽里一星寒芒——是根金针。“且慢。
”一声清喝穿破帷幕。掌事嬷嬷杜若疾步上前,行了个礼,
抖开一匹墨绿宫绦:“库房才禀报缺了卷雀金裘线,定是你这贼婢偷拿!
”绦带上赫然别着七八根一模一样的雀金针!
燕蓉惊疑不定:“杜嬷嬷……”“娘娘仔细脏了手。”杜若捧上冰盏,眼风掠过云珊,
“奉皇上之命捉拿贼人,关进织造局慢慢收拾!”话如寒锥刺骨,
却像一把钥匙猝然捅进云珊心口。杜若!父亲门生之女!殿门轰然关闭。
针线局地窖腥气弥漫,皮鼓绷在架上像骷髅的头盖骨。杜若关上铁门,
油灯照亮她眉间一道陈年箭疤:“阿云!”灯影摇晃,
照亮叶氏家传赤玉簪刻的暗纹——簪头莲瓣交叠处,藏着一尾极小的鲤鱼图腾。
杜若的簪尾对准鱼目:“若要沉冤得雪,须赖此簪内密档!”玉簪中空管裂开,
卷薄如蝉翼的楮皮纸滚落。
蝇头小楷密密麻麻铺满纸页——正是当年江南织造府被焚毁的真账册拓本!
附半页**:“主谋燕氏…私通海寇以次充好…扣军饷铸佛……”“此乃老师出事前交予我,
林心璃之父正是海寇窝赃人!”杜若指甲几乎掐进云珊骨肉:“璃妃一倒,陛下施压,
燕家狗急跳墙翻旧案,他们想焚净江南旧账!”灯芯骤然爆裂!光影跳跃间,
杜若的眼如淬毒匕首:“阿云,燕蓉今夜会去大佛堂烧香。”云珊眼眸一闪,“我去。
”织造局大门在身后关闭,云珊扑进雨中。佛堂金顶在雷电中忽明忽灭。
燕蓉跪在蒲团上喃喃祝祷,膝前一铜盆烧着纸灰。火焰舔舐着几页眼熟的账目残角!
“嗤啦——”惊雷炸响,云珊足下打滑,直直扑向火盆,滚烫纸灰漫天飞雪般炸开。
燕蓉尖叫着捂脸后退:“拦住她!”侍婢如潮涌上。混乱中,
云珊拿出袖中赤玉簪对准铜盆猛掷出去。火焰被簪风劈开一隙,铜盆翻转!
底赫然铸着两行血字铭文——庆元九年燕府监造犹如一把烧红的铁钎捅穿她的肺腑——这盆!
是焚烧叶家清白的盆!是燕家的罪孽!7以签相护雨水混着血水模糊视线。
云珊被拖回颐春宫偏殿。燕蓉护甲刮过她颈后胎记,
盯着那块在凌乱发丝下随喘息微动的淡红,像发现秃鹫嗅到的腐肉:“你这印记,
倒让我想起个小**。“娘娘!”廊下忽然传来骚动。张德全的声音穿透雨幕:“陛下口谕,
逆贼叶氏余孽窃御赏、焚佛堂,即刻锁拿诏狱。”燕蓉笑声癫狂:“听见了?叶-云?
”后两字毒蛇吐信般砸下。门扉被破开的瞬间,一豆烛火骤然熄灭。
云珊在黑暗里挣出血红双眼——他们果然知道。诏狱内,云珊踉跄跌入玄铁牢门。
牢顶暗格突然滑开一小窗,一线微光刺入黑暗,正打在囚牢正中。雨水倒灌的暗渠边,
一片被浸湿的锦缎贴在青苔上。
那上面用雀金线绣的孔雀翎羽在幽光下如千万把利刃——正是佛堂火盆里那张残页的包布!
一个颀长身影无声立在窗前高处玄袍翻涌,指间捻着的半截赤玉簪在黑暗中闪出血光。
谢风的声音贴着铁栅滑入耳蜗,冰得像深冬檐角垂下的冰凌:“刀碎成了渣,倒比整块更利。
”*庆元二十年,冬初。诏狱玄铁围栏滴下的锈水在青砖上砸出深坑。云珊蜷在石壁角落,
盯着暗渠里漂浮的雀金残片。那点幽光扎进眼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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