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后，一股难以抗拒、如同潮水般汹涌的困倦，毫无征兆地席卷了杰佛。

这困意沉重而霸道，瞬间压垮了他强撑的意志，仿佛整个夜幕都化作了实体，沉沉地压在他的眼皮和神经上。

我正在驾驶！

这个念头如同微弱的火星，在意识的泥沼中一闪即逝，随即被那滔天的睡意彻底淹没。他想挣扎，想抗拒，但身体却背叛了他，一股深及骨髓的虚弱感抽走了他最后一丝力气，反抗如同蚍蜉撼树。

“接纳它，不然你会很痛苦。”塞托斯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但这位大人的话像是隔了一层厚厚的障壁，显得含混不清。

但他还是听见了。

于是，他闭上了眼睛。意识沉沦的瞬间，恍惚中，他似乎听到了......抓挠声？像是金属利爪在刮擦着某种坚硬的、冰冷的内壁，近在咫尺，又仿佛深埋在脑海的幽谷。

风，在他感知的边界呼啸、喧嚣，并非吹拂肌肤，而是直接灌入他的灵魂。绝对的黑暗包裹着他，带着刺骨的、不属于物理世界的寒冷，冻结了他的思维。一股干燥的、带着古老腐朽气息的墓穴尘土气味弥漫开来，然而，在这气味之中，却呢喃着......非声之音。

那不是声音，是概念的震动，是信息的幽灵。它们在哀嚎，却又在歌唱；它们在尖叫，却又在低语；它们破碎、扭曲、相互冲突，如同亿万年前断裂的星际通讯信号，在虚空中徒劳地回响，充满了无法解读的绝望和疯狂。

一个种族的绝望回响。

这是一个纯粹精神上的心境。一个幻象。

他仿佛被投入了一个活体万花筒的内部。他的存在本身在疯狂地变化、扭曲、呼吸。

他不再是单一的个体，而是无数个正在诞生又瞬间湮灭的可能性的叠加。他感到自己实体的存在并未出生却又像是三次出生，每一次“出生”都带来截然不同的感官风暴和存在本质。他像一片无助的碎片，在感知的旋风中翻滚、撕裂、重组。

视觉、触觉、味觉......这些凡俗的感官在此刻彻底失效，无法描述这万分之一。这是感觉的幽灵，是感官的噩梦。

他感觉自己被羽毛轻柔地触及，那触感却带着刀锋切割神经的剧痛。

他能够品尝到温度——冰冷的绝望带着灼烧灵魂的苦涩，滚烫的希望却散发着冻结骨髓的寒意。

他能够感觉到色彩——猩红的愤怒像粗糙的砂纸摩擦着他的意识，幽蓝的悲伤则如同粘稠的沥青将他包裹窒息。

声音拥有了实体和质量——低沉的轰鸣像巨石压在他的胸口，尖锐的嘶鸣如同毒针刺穿他的耳膜。

这不会是这样的！一个微弱的、属于杰佛的念头在疯狂的漩涡中徒劳挣扎。

然后，是虚无。绝对的、吞噬一切的虚无。所有的感觉瞬间钝化，如同蒙上了厚厚的尘埃。他甚至感觉不到自己身体的重量了。他......仿佛消散了？

杰佛模糊地意识到，这种感觉并非第一次造访。

他惊恐地试图移动自己的手指，一个简单的指令从残存的意识中发出。然而，那指令如同石沉大海。他的手指感觉重若千钧，又仿佛根本不存在，只有一片令人窒息的麻木。

他想哭泣，想用泪水宣泄这无边的恐惧，但喉咙里发不出一丝声音，连呜咽都被这虚无吞噬。寂静无声。他猛地意识到一个更恐怖的事实——他甚至感觉不到自己呼吸的起伏！胸腔一片死寂，没有空气的流动，没有肺部的扩张。

他像一个被遗弃的、完美的标本，被囚禁在自己这具冰冷、僵硬的躯壳里，意识清醒地感受着活埋般的绝望。

恐慌，纯粹的、冰凉的恐慌，如同剧毒的藤蔓，从他意识的根部疯狂滋生、蔓延，缠绕住他仅存的理智，勒得他几乎窒息（尽管他感觉不到呼吸）。

他竭力克制，用尽灵魂最后的力量呐喊：

不！他并非纯粹的躯壳！不是简陋的肉体！他的灵魂超越了物质！

哪怕这个概念仅仅存在于古老的故事与传说之中，但他拥有着灵魂！

他运用了自己的意志。像一个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他凝聚起所有残存的力气。他想象自己咬紧牙关，尽管他感觉不到下巴的存在。他知道那里应该有什么，但只有一片虚无。

他强迫自己那如同灌满了沉重铅液的眼皮打开，这动作耗费了他难以想象的力气，仿佛在推动一座崩塌的山岳。

他把那沉重得不像自己的头颅，拽向左边。在那里，在那片混乱扭曲的感知漩涡边缘，他感觉到有什么东西。

一双眼睛。

翡翠般的眼睛。冰冷得如同万载玄冰，却又燃烧着无法理解的、非人的火焰。

它们从下方某个深邃的阴影中向外张望，带着洞穿灵魂的穿透力。缠绕着那双眼睛的，是从肋骨处散发出的、一束束怪异的能量。它们是活物，如同某种冰冷的、充满恶意的触须，向着无尽的虚空中延伸。

那是塞托斯的眼睛。

绿宝石。渗入他的本质。那双眼睛不仅仅是在看他，更是在解析他，溶解他，将他的存在烙印上非人的印记。恐惧在这一刻达到了顶点，不再是情绪，而是一种实质的、被污染的本质。

“谁......”杰佛的意识在尖叫，但现实中只发出了一声微弱的、如同濒死叹息般的哽咽。

然后，仿佛触发了某种终极的防御机制。他的眼皮像卷帘门一样轰然关上，隔绝了那双翡翠色的、充满精神污染的眼睛。

他的头脑，瞬间陷入一片纯粹的、无梦的、令人窒息的黑暗。

......

杰佛和珍妮在后座沉沉睡去，发出轻微而规律的呼吸声。

塞托斯的头颅微微偏转，光学目镜冰冷地扫过两张沉睡的脸庞——年轻的乌萨斯人眉头紧锁，似乎梦中也不得安宁；小女孩则紧紧抱着玩偶，显得格外脆弱。

这是正常的现象，毕竟锁心甲虫是要钻进他们大脑的。

不，是他们。

“他们”睡着了。塞托斯纠正了自己意识流中那个更倾向于“样本”或“它”的初始标签。他确实不太习惯用“他”或“她”这种基于生物繁殖功能的区分标签，这在他的种族里只用于区分同族的身份。

但塔拉辛那个老家伙的“著作”里絮絮叨叨地强调过：“要真正‘品尝’一个文明，就得先学会它的语言，哪怕是最基础的称呼。这叫‘入乡随俗’——一个有点意思的古老地球词汇。”

塞托斯觉得这很麻烦，像给精密的逻辑电路裹上毛茸茸的外套。不过......想到如果因为称呼不当，让这些脆弱的“小东西”产生无谓的敌意，进而导致自己不得不处理一滩滩成分复杂、气味难闻的有机体液......嗯，还是妥协一下吧。

用“他”和“她”，至少能让接触过程更......顺畅？省心。

他一只金属骨手轻轻搭在了那粗糙、沾满汗渍和油污的方向盘上。这辆在塞托斯看来堪称“古董级废铁”的皮卡，此刻正由他驾驶着，沿着蜿蜒的道路前行。

之前那慢吞吞的速度简直是对时间的侮辱。

他往引擎里注入了一些死灵合金，并编写了一个简单的程序——从而让这台原始的引擎抖擞精神，严格来说，是直接替换了它。

引擎盖下，那台原本苟延残喘的老旧心脏开始焕发出新的活力。塞托斯植入的微型相位引擎核心温柔地接管了动力，澎湃而驯服的能量流淌过传动系统。整辆车如同沉睡的野兽被唤醒，平稳而强劲地向前冲去。

风在车窗外快乐地呼啸。

两旁的景象开始加速流动，模糊成富有动感的线条。速度带来的**是如此的......熟悉。

塞托斯控制着能量输出，让速度刚好维持在这辆“老伙计”钢铁骨骼能承受的极限边缘——既让它跑得畅快淋漓，又不至于散架。他需要的是代步工具，而不是一堆散落在路上的零件。

当然，他也可以命令塔拉罕给他传送来一台载具，但是那些冰冷、坚硬的玩意大概率会杀死他的两个新仆从。

毕竟太空死灵的载具可不是给血肉之躯搭乘的。

他模拟出了引擎低沉的咆哮，那声音听起来......嗯，有点怀旧。

正常来说，相位引擎核心是不存在声音的。

一段极其久远、几乎蒙尘的数据碎片被这感觉激活了。那是属于血肉之躯塞托斯的模糊记忆：似乎也曾痴迷于驾驭原始的机械造物，在狂风中追逐那种肾上腺素飙升的、名为“自由”的错觉。

那时的他，大概会觉得自己无所不能吧？

一丝难以察觉的、类似“微笑”的信息脉冲掠过塞托斯的神经回路。嘛，他无声地想着，现在倒是真的近乎无所不能了......不过偶尔回味一下那种“错觉”，倒也不失为一种有趣的体验。

覆盖着金色面具的脸庞上，光学目镜如同人类眨眼般轻轻闪烁了一下，调整着焦距。前方几百腕尺（一个他习惯的、精准的长度单位）处，一处简陋的人类检查站和哨站出现在视野中。

十几个穿着破旧制服、显得有些百无聊赖的士兵正懒散地靠在路障旁，像一群晒太阳的蜥蜴。

塞托斯的中央处理器在几纳秒内完成了推演：要维持高速吗？这些“小东西”会瞬间变成一滩麻烦的污渍，清理车辆会费时费力，而且......这失去了一次近距离观察低等文明基层武装单位行为模式的机会。

塔拉辛总念叨要“沉浸式观察”。

一个意念指令被下达，狂暴的相位引擎核心顺从地降低了输出。车辆的速度以一种违背物理常理却又无比丝滑的方式骤降，从风驰电掣瞬间转为一种符合人类预期的“正常”速度，平稳地朝着哨站滑行过去。

唔，新的“本地人”。塞托斯饶有兴致地记录着，光学目镜好奇地打量着那些士兵的装备和姿态。也许能收集到一些意料之外的......小故事？接触一下也无妨。

他感到愉快，于是他觉得自己需要一点点音乐来助助兴。

他开始歌唱《奥瑞坎之歌》——一首占星者赠予他的算法颂歌。当然，他除去了这首歌能转化物质、重塑时空结构并带物体穿越宇宙维度肌肤的功能，只保留了简单的音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