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粘稠如墨，沉重地挤压着意识。苏晚感觉自己像一叶被卷入深海旋涡的孤舟，在冰冷与窒息中沉浮。耳边似乎还残留着风雪凄厉的呼啸，还有……还有弘晖最后那声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冷”。

“冷……”

那一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反复灼烫着她的灵魂。

猛地，她像是被无形的力量从深海里狠狠拽出，骤然睁开双眼！

剧烈的眩晕感伴随着心脏被撕裂般的锐痛汹涌袭来，她控制不住地蜷缩起身体，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如同濒死小兽般的呜咽。口腔里弥漫着浓郁的血腥气，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腔深处针扎似的痛楚。

“福晋！福晋您醒了！”春桃带着哭腔的声音响起，颤抖的手慌忙用温热的帕子擦拭苏晚额头的冷汗和嘴角残留的血渍。

苏晚的眼神空洞地掠过春桃焦急的脸，掠过这间华丽却死寂的屋子。视线最终落在地上——那里，一小滩暗红色的血渍已经干涸，像一道丑陋的伤疤，烙印在光洁的金砖地上。那是她的血，在抱着弘晖冰冷的尸体，看到胤禛握着年素瑶的手说出“孩子而已”时，喷涌而出的血。

弘晖……

这个名字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在她早已血肉模糊的心上反复切割。她猛地闭上眼，身体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冰冷的绝望如同附骨之蛆，啃噬着每一寸神经。

“大阿哥……大阿哥他……”春桃的哭声断断续续，带着无尽的悲凉，“贝勒爷下令……说阿哥年幼夭折，不宜声张……已……已悄悄送去城外寺庙安置了……府里……府里不准挂白，不准举哀……只说是……是风寒急症……”

悄悄安置？不准举丧？风寒急症？

苏晚猛地睁开眼，眼底一片死寂的猩红。她的孩子，就这样无声无息地被抹去了存在，像拂去一粒碍眼的尘埃。连一场像样的丧仪，一次痛哭的权利，都被那个冷酷无情的父亲剥夺了。为了他那所谓的“皇子本分”，为了不被政敌抓住“治家不严”的把柄，她的晖儿，连死，都成了一种需要被遮掩的“丑事”。

“福晋，您……您喝点水吧？”春桃颤抖着捧来水杯。

苏晚看也不看，只是缓缓地、极其僵硬地转过头，目光死死地钉在紧闭的房门上。那眼神，空洞，冰冷，却又燃烧着一种足以焚毁一切的、沉寂的火焰。所有的愤怒、质问、嘶吼，都在弘晖咽气的那一刻，在她喷出那口心头血之后，彻底凝固了，沉淀成一片深不见底、足以吞噬一切的黑暗冰湖。

她不再流泪。泪腺仿佛在那一刻干涸了。

接下来的日子，苏晚如同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躯壳。她不言不语，不哭不闹，每日只是安静地坐在窗边，看着外面庭院里积雪消融，枯枝抽芽。阳光透过窗棂落在她身上，却照不进她眼底分毫的暖意。她瘦得厉害，原本合身的旗装空荡荡地挂在身上，衬得一张脸苍白如纸，唯有眼尾那颗嫣红的泪痣，在毫无血色的肌肤映衬下，红得愈发妖异刺目，像一滴凝固的、永不干涸的血泪。

春桃小心翼翼地伺候着，不敢多说一句。整个院子笼罩在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里，仆从们走路都踮着脚尖，大气不敢出。偶尔有侧福晋院里的丫鬟路过，投来的目光或是怜悯，或是幸灾乐祸，苏晚都毫无反应，仿佛隔绝在另一个世界。

胤禛一次也未曾踏足过这个院子。仿佛这里连同那个死去的孩子，都成了他刻意遗忘的角落。苏晚也从未提起过他。那个名字，连同弘晖的名字，都成了她心湖冰面下最深的禁忌，碰一下，便是彻骨的寒与痛。

直到三月初三。

天阴沉沉的，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透不出一丝光亮。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沉闷压抑的气息，像是暴风雨来临前的死寂。

苏培盛来了。他躬着身子，脸上是惯有的、滴水不漏的恭谨，声音却平板得没有一丝起伏：“福晋，爷吩咐，请您更衣，移步后园水榭。”

苏晚坐在窗边，连眼睫都未曾颤动一下，像一尊没有生命的玉雕。

苏培盛顿了顿，微微提高了点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爷说……今日，是故人三周年的祭辰。请福晋……务必盛装。”

故人？祭辰？

苏晚空洞的眼眸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细微地波动了一下，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苏培盛使了个眼色，两个捧着托盘的嬷嬷低眉顺眼地走了进来。托盘上，赫然放着一套衣物。

月白色的软烟罗，料子轻薄柔软，上面用银线细细绣着疏落的、姿态优雅的玉簪花。窄袖收腰的款式，带着旧式的雅致。正是那件，在苏晚穿越之初，被胤禛送来、被她惊恐抗拒、最终却不得**上的，属于“绾绾”的旧衣！

旁边托盘里，则是一套素净得近乎凄清的白玉头面，没有繁复的点翠，只有温润的玉光，冷冷地映着窗外阴沉的天色。

“福晋，请更衣。”苏培盛的声音带着冰冷的催促。

苏晚终于缓缓地、极其僵硬地转过头。她的目光落在托盘上那件月白色的衣裙上，那柔和的颜色，此刻却刺眼得像裹尸布。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脊椎骨窜起，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

原来如此。

今日，是那个名叫“绾绾”的女人死去的日子。那个真正的白月光，那个占据了她丈夫全部心神、让她沦为赝品的女人。

胤禛要她做什么？穿着那个女人的旧衣，去祭奠那个女人的亡魂？在他亲生儿子尸骨未寒，连场像样的丧仪都得不到的时候，他却要她盛装出席另一个女人的祭典？！

一股混杂着极致的屈辱、冰冷的恨意和一种近乎荒谬的悲凉，猛地冲上苏晚的心头！她藏在宽大袖袍下的手，死死地攥紧，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却丝毫比不上心口那被反复凌迟的剧痛。

嬷嬷们无声地围了上来，动作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开始剥下她身上素色的常服。

苏晚没有反抗。

她像个真正的木偶，任由她们摆布。冰凉的月白色软烟罗贴上肌肤，带来一种滑腻的、如同蛇类爬行的触感。白玉簪子插入发髻，冰冷的玉质紧贴着鬓角。铜镜里映出的女人，一身素缟，眉眼低垂，苍白得没有一丝活气，唯有眼尾那颗红痣，在月白衣衫的映衬下，红得像要滴出血来，带着一种近乎妖异的、祭品般的凄艳。

她被簇拥着，脚步虚浮地走向后园的水榭。

水榭临湖而建，四面垂着素白的纱幔，被微风吹拂着轻轻飘荡。榭内燃着清冷的苏合香，案几上供着几碟素果，还有一盏长明灯，幽幽地跳动着微弱的光芒。气氛肃穆而哀伤。

胤禛早已端坐在主位。他今日也穿着一身玄色常服，衬得脸色愈发冷峻深沉。他手中握着一只白玉酒杯，目光低垂，落在杯中清冽的酒液上，侧脸线条紧绷，周身散发着一种沉郁的、化不开的哀思。

年素瑶和另一位李侧福晋也侍立在一旁，皆是一身素净打扮，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悲戚。

当一身月白、如同幽魂般的苏晚出现在水榭入口时，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都聚焦在她身上。

年素瑶眼底飞快地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嫉恨和快意。李侧福晋则微微侧目，带着一丝怜悯和隐晦的叹息。

胤禛缓缓抬起了头。

他的目光，穿过飘荡的素纱，精准地落在了苏晚身上。当看到她穿着那身熟悉的、属于“绾绾”的月白衣裙时，他深不见底的黑眸猛地一缩！那里面翻涌起极其复杂浓烈的情绪——有追忆的痛楚，有深切的思念，还有一种……近乎贪婪的、透过她去捕捉另一个影子的疯狂！

他的视线，如同实质的枷锁，死死地钉在她眼尾那颗嫣红的泪痣上，呼吸似乎都沉重了几分。仿佛透过这身衣服，透过这颗痣，他就能触摸到那个早已逝去的灵魂。

苏晚被他那穿透灵魂般的目光钉在原地，浑身冰冷僵硬。她感觉自己像一件被展示的祭品，一件用来寄托哀思的、活生生的替代物。弘晖惨死时他冰冷的眼神，此刻被一种近乎偏执的哀伤取代，而对象，却是一个早已死去的女人！这种荒谬的对比，像毒蛇一样噬咬着她的心脏。

“过来。”胤禛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打破了水榭内凝重的寂静。他指了指水榭中央那片铺着光洁木地板的小小空地。

苏晚僵硬地迈动脚步，如同踩在刀尖上，一步步走到那片空地上。冰冷的木地板透过薄薄的鞋底传来寒意。

胤禛的目光始终未离开她，那眼神专注得可怕，却又空洞得令人心寒。他端起白玉酒杯，仰头饮尽杯中酒，喉结滚动了一下，才用一种仿佛沉浸在遥远回忆里的、带着浓重伤感的语调开口：

“绾绾……生前最爱跳惊鸿舞。”他的声音低沉，在寂静的水榭里回荡，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砸在苏晚心上，“今日，你便穿上她的衣裳，为她……再舞一曲。”

惊鸿舞。

为那个死去的女人跳舞。

在她儿子的忌日刚过不久，在她穿着那个女人的寿衣般的旧裳时，在他下令断送了她儿子性命的地方！

苏晚的身体猛地晃了一下，一股腥甜再次涌上喉头，又被她死死咽下。她缓缓抬起头，那双死寂了许久的眼眸，终于燃起了实质的火焰！不再是空洞的绝望，而是淬了剧毒的、足以焚毁一切的恨意！

她的目光，第一次如此直接、如此毫不掩饰地、带着刻骨的仇恨和冰冷的嘲弄，直直地刺向主位上那个一身玄衣、沉浸在哀思中的男人！

胤禛被她眼中骤然爆发的、几乎要将他焚烧殆尽的恨意刺得一怔。他从未在她眼中看到过如此浓烈、如此纯粹的情绪，这浓烈的恨意，像一把烧红的利剑，瞬间刺穿了他刻意营造的哀伤氛围。

就在他皱眉，准备用更严厉的命令压制时——

苏晚动了。

不是起舞，而是猛地抬起手，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扯向发髻！

“哗啦——！”

发簪崩落！那支冰冷的白玉簪子被她狠狠掼在地上，撞击在坚硬的地板上，发出一声刺耳的脆响，瞬间断成数截！温润的玉光碎裂一地，如同散落的星辰，却带着毁灭的决绝。

紧接着，她猛地攥住了自己胸前月白衣衫的襟口！那柔软的、属于“绾绾”的衣料在她指下发出不堪重负的撕裂声！

“刺啦——！”

清脆的布帛撕裂声响彻水榭！

月白色的软烟罗被她从胸前狠狠撕裂开来！露出里面同样素白的中衣。她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困兽，赤红着双眼，带着一种同归于尽的疯狂，双手抓住裂开的衣襟，狠狠地向两边撕扯！

“你让我穿她的衣服？！”苏晚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却带着一种撕裂空气的尖锐和悲怆，第一次在这个男人面前彻底爆发，“你让我祭奠她？！为她跳舞？！”

她每说一个字，手上的力道就加重一分，那件承载着胤禛无尽哀思的旧衣，在她手中如同脆弱的纸片，被粗暴地、带着毁灭意味地撕开更大的裂口！

“胤禛！”她嘶吼着他的名字，那声音里蕴含的恨意让在场所有人都心惊胆战，“你看清楚！我不是她！我不是你的绾绾！”

她猛地指向自己眼尾那颗嫣红的泪痣，指尖因为用力而发白，声音凄厉如啼血杜鹃：

“这颗痣？！就因为这颗该死的痣？！你就把我当成她的影子？！一个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替身？！”

她撕扯的动作更加疯狂，月白色的布料碎片纷纷扬扬落下，如同祭奠的纸钱。她的胸膛剧烈起伏，眼中是滔天的恨意和一种近乎癫狂的绝望：

“我的晖儿死了！死在你冰冷的禁令下！死在你所谓的皇子本分里！他才三岁！他在我怀里喊着冷！他死了！而你！你在做什么？！”

她猛地指向胤禛，又指向一旁脸色煞白的年素瑶，声音因为极致的悲愤而尖利得变调：

“你在握着她的手！你在告诉她‘孩子而已’！你在畅想你们的嫡子！”

“现在！你让我穿着这个死人的衣服！为这个死人跳舞？！在你儿子的血还没干的时候？！”

巨大的悲恸和滔天的恨意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苏晚所有的自制。她眼前阵阵发黑，身体摇摇欲坠，却凭借着最后一股疯狂的意志支撑着，用尽全身的力气，将手中撕裂了大半、如同破布般的月白衣裙狠狠掷向胤禛！

那残破的月白衣衫如同折翼的蝶，带着凄凉的绝望，飘飘荡荡，最终落在了胤禛面前的案几上，盖住了那盏幽幽的长明灯。

“要舞？！”苏晚踉跄一步，赤红的双眼死死盯着胤禛骤然阴沉暴怒的脸，唇角勾起一抹惨烈到极致的、带着血腥气的弧度，声音嘶哑却字字泣血：

“好！我跳给你看！”

话音未落，她猛地抬脚，狠狠踩向地上那碎裂的白玉簪残片！

锋利的玉茬瞬间刺穿了薄薄的鞋底和脚心！

“呃——！”尖锐的剧痛让她闷哼一声，身体猛地一颤，鲜红的血珠立刻从鞋底渗出，在光洁的地板上留下刺目的红点。

她竟真的，拖着那只瞬间被鲜血染红的脚，踉跄着、却又带着一种近乎献祭般的惨烈姿态，在这供奉着另一个女人亡灵的水榭中央，在胤禛惊怒交加、年素瑶惊恐后退、李侧福晋掩口失声的注视下，开始旋转！

没有乐声，只有她沉重的喘息和脚下玉片摩擦地板的刺耳声响。每一步踏出，都是一个鲜红的血脚印。素白的中衣被胸前撕裂的口子敞开，露出里面同样素色的里衣，随着她踉跄的旋转而飘荡。乌黑的长发散乱地披散下来，遮住了她苍白的脸颊，唯有眼尾那颗血泪般的红痣，在凌乱的发丝间若隐若现，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凄厉和绝望。

这不是舞。这是一场用生命和鲜血进行的控诉！一场对命运、对胤禛、对这个冰冷世界最惨烈的献祭！

“你——！”胤禛猛地站起身，脸色铁青，额角青筋暴跳！他从未被人如此忤逆，如此当众撕开他内心最隐秘的伤口！苏晚那惨烈的舞姿，那每一步踏出的血印，那眼中刻骨的恨意，都像鞭子一样狠狠抽打在他的脸上，将他刻意维持的哀思和威严撕得粉碎！

他大步冲上前，带着雷霆般的怒火，一把抓住了苏晚还在旋转、鲜血淋漓的手腕！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

“**！你找死！”他暴怒的咆哮在水榭内炸响，眼中是骇人的杀意！

手腕被巨力钳制，剧痛让苏晚被迫停下了那惨烈的旋转。她被迫抬起头，散乱的黑发下，那双赤红的眼，带着一种近乎毁灭的疯狂和冰冷的嘲弄，直直地撞进胤禛暴怒的眼底。

“胤禛……”她喘息着，唇边却勾起一抹极其诡异的、带着血腥气的笑容，声音轻得如同耳语，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穿透力：

“你猜……你的绾绾……她临死的时候……是不是也在笑？”

嗡——！

这句话，如同一道最恶毒的诅咒，瞬间击中了胤禛心中最深的逆鳞和隐秘的恐惧！他瞳孔骤然缩成针尖！抓住苏晚手腕的手指猛地收紧！滔天的怒火混合着一种被戳穿最痛处的暴戾，彻底淹没了他！

“住口！”他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嘶吼，另一只手猛地抬起，狠狠掐住了苏晚纤细脆弱的脖颈！五指如同铁钳般骤然收拢！

“呃——！”

窒息感瞬间淹没了苏晚！空气被彻底截断，眼前金星乱冒，所有的声音都离她远去。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刻般清晰逼近。

然而，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沉入黑暗的最后一瞬，就在胤禛那张因暴怒而扭曲的面容占据她全部视野的时候——

一股比窒息感更尖锐、更猛烈、仿佛要将头颅生生劈开的剧痛，毫无预兆地在她脑海深处轰然炸开！

无数破碎的、带着冰冷水汽和绝望嘶喊的画面碎片，如同失控的洪流，疯狂地冲击着她的意识！

冰冷的湖水……铺天盖地的黑暗……刺骨的寒意……身体在不受控制地下沉……

“承欢——！！！”

一个少年撕心裂肺、带着无尽惊恐和绝望的哭喊声，穿透了冰冷的水层，清晰地、如同惊雷般在她灵魂深处炸响！

承欢！

承欢？！

谁是承欢？！

紧接着，在意识彻底被黑暗吞噬前的最后一帧画面，定格了——

一双眼睛！

一双在冰冷的、绝望的湖水中，死死地、怨毒地凝视着她的眼睛！

那双眼睛……那双眼睛的主人……赫然是……是此刻被胤禛奉若神明的……绾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