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势丝毫没有减弱的意思，豆大的雨点砸在宾利宽大的车顶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像极了苏晚此刻擂鼓般的心跳。

她最终还是上了车。

顾晏辰替她拉开车门时，指尖无意间擦过她的手腕，那触感冰凉坚硬，像碰在一块没有温度的金属上。苏晚下意识地缩回手，将羊绒毯裹得更紧了些，仿佛那薄薄一层织物能隔绝车内令人窒息的低气压。

宾利的内饰是清一色的黑色真皮，打理得一尘不染，连空气中都弥漫着淡淡的雪松冷香——那是顾晏辰惯用的香水味道，三年来，苏晚以为自己早就忘了，可嗅觉却诚实地在瞬间唤醒了所有沉睡的记忆。

顾晏辰坐进驾驶座，没有立刻发动车子，甚至没有看她。他只是抬手松了松领带，骨节分明的手指在颈间划过，动作慢条斯理，却透着一股无形的压迫感。

“三年没见，苏设计师倒是越来越有脾气了。”他终于开口，声音依旧低沉，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目光落在前方被雨水模糊的路灯上，“让你下楼，还要我亲自等？”

苏晚放在膝上的手猛地攥紧，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她讨厌他这种语气，仿佛他们之间从未有过那三年的空白，仿佛她还是那个会因为他一句话就心慌意乱的苏晚。

“顾总日理万机，突然找我这个小人物，我总得想想理由。”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甚至刻意带上了几分疏离的客气，“毕竟，我们早就没关系了。”

“没关系？”顾晏辰终于转过头，漆黑的眸子像淬了冰，直直地看向她，“苏晚，你确定？”

他的目光太有穿透力，仿佛能穿透她故作镇定的表情，直抵心底最狼狈的角落。苏晚下意识地避开视线，看向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声音有些发紧：“难道不是吗？三年前是你说的，别再出现在你面前。”

“我让你别出现，你就真的躲了三年？”顾晏辰的语气听不出喜怒，但苏晚能感觉到他指尖敲击方向盘的力度加重了几分，“连你父亲病重，你都不肯回来？”

苏晚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骤然缩紧。

父亲……她几乎要忘了这个称呼。苏父在她出国第二年就查出了肺癌晚期，继母拿着顾晏辰给的那笔“分手费”，卷走了家里最后一点积蓄，把病重的老人扔在医院不管不问。还是远房的表哥发信息告诉她，父亲临终前一直念着她的名字，手里攥着一张她小时候画的画。

那时候她正在国外筹备个人画展，签证刚过期，手里的钱全砸在了画材上，连买一张机票的钱都凑不齐。她抱着最后一丝希望给顾晏辰发过一封邮件，没有提钱，只是问他能不能帮着照看下父亲。

邮件石沉大海，没有任何回音。

直到三个月后，她终于凑够钱回国，看到的只有父亲冰冷的墓碑，和表哥那句“顾总派人来送过花圈，挺贵的”。

想到这里，苏晚的眼眶不受控制地泛红，她用力眨了眨眼，将涌上来的湿意逼回去，声音带着压抑的颤抖：“顾总现在提这个，是想提醒我，你对我有多‘仁至义尽’吗？”

顾晏辰的动作顿住了，指尖停在方向盘上，眸色沉了沉：“你父亲的事，我很抱歉。”

“抱歉就不必了。”苏晚打断他，语气陡然尖锐起来，“顾总今天找我，到底想说什么？如果只是来翻旧账，那我下车了。”

她伸手去拉车门把手，却被顾晏辰一把抓住了手腕。

他的力道很大，指骨几乎要嵌进她的皮肉里，苏晚疼得倒抽一口冷气，挣扎了几下，却怎么也挣不开。男人的掌心滚烫，和他身上的冷香截然不同，那温度透过薄薄的衣料渗进来，烫得她皮肤发麻。

“放开我！”苏晚抬头瞪他，眼眶终于红了，里面既有疼，也有压抑了三年的委屈和愤怒。

顾晏辰却没有松手，反而更用力地将她拉近了些。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缩短，近得能闻到他发间沾染的雨气，能看到他长而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的淡淡阴影。

“苏晚，”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近乎危险的磁性，“今天下午，你在林氏大厦的地下车库，看到了什么？”

心脏骤然停跳了一拍。

来了。

苏晚的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她看着顾晏辰近在咫尺的眼睛，那里面没有任何情绪，像深不见底的寒潭，却让她莫名地感到一阵恐惧。

他果然知道了。

可她该怎么说？告诉他自己看到了那摊血迹？看到了他的车？还是告诉他，整个海城都在传，是他动了林家？

“我……”苏晚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发不出任何声音。她能感觉到顾晏辰的目光越来越锐利，仿佛要将她的灵魂都剖开，看清楚里面藏着的每一个念头。

“你什么都没看到，对吗？”顾晏辰突然松开了她的手，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冷淡，仿佛刚才那个带着侵略性的靠近只是她的错觉。他重新靠回座椅背，抬手按了按眉心，“林正德的事，警方会查清楚，和你没关系，也和顾家没关系。”

这番话听起来像是在安抚，却更像是一种不动声色的警告。

苏晚揉着被他捏红的手腕，那里已经留下了几道清晰的指痕。她看着顾晏辰侧脸的轮廓，灯光下，他的下颌线紧绷，线条冷硬得像用刀刻出来的，一如既往地让人看不透。

“顾总特意来告诉我这些，是怕我乱说话？”她定了定神，语气里带上了几分自嘲，“还是觉得，我苏晚现在还有资格影响顾家的名声？”

三年前，她是苏家名义上的大小姐，虽然在家中备受继母排挤，好歹还顶着“苏家”的名头，能偶尔出现在顾晏辰身边，扮演一个合格的“交易对象”。可现在，苏家早就因为继母卷款跑路而声名狼藉，父亲去世后，她更是成了海城圈子里无人问津的孤女，除了那点微不足道的设计才华，一无所有。

顾晏辰怎么会怕她乱说话？

男人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发动了车子。宾利平稳地汇入雨夜的车流，引擎声低沉得几乎听不见。他开得很慢，像是在刻意给她思考的时间，又像是在享受这种沉默的对峙。

过了许久，他才淡淡地开口：“你父亲的葬礼，我去了。”

苏晚猛地抬头看他。

“那天雨也很大，”顾晏辰目视前方，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进她耳朵里，“你表哥说，你在国外赶不回来。墓碑上的照片，还是你十五岁那年的样子，扎着马尾，笑起来眼睛弯弯的。”

苏晚的心脏像是被针扎了一下，密密麻麻的疼蔓延开来。

十五岁那年，她还没经历继母进门，父亲也还没因为公司危机变得暴躁易怒。那时候的苏家虽然算不上顶级豪门，却也算得上温馨和睦。她记得，那年生日，父亲带她去参加顾家的晚宴，她第一次见到顾晏辰。

他比她大六岁，已经是顾氏集团的副总，被一群人围着敬酒，却始终面无表情，像个局外人。她不小心撞翻了红酒杯，洒了他一身，吓得差点哭出来，是他弯腰捡起地上的碎玻璃，低声说了句“没关系”。

那时候的顾晏辰，似乎还不是现在这个样子。

“你去了又怎么样？”苏晚别过脸，看向窗外，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你送的花圈再贵，也换不回我父亲的命，更洗不清……”

后面的话她没说出口，却在心里清晰地浮现出来——更洗不清你和林家的恩怨，更解释不了今天下午那辆出现在车库的宾利。

顾晏辰像是没听出她话里的刺，依旧慢悠悠地说：“你继母卷走的钱，我已经让律师追回来了一部分，存在你父亲留下的那张卡里，密码是你的生日。”

苏晚猛地一怔。

她父亲确实有张银行卡，是她小时候用自己的生日设的密码，后来被继母收走了，她还以为早就被注销了。

“你不用……”

“不是给你的。”顾晏辰打断她，语气冰冷，“是给苏家的。苏家就算败了，也不能落得被一个外人卷空的下场，传出去，丢的是海城豪门的脸。”

又是这样。

永远都带着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永远都在用最伤人的方式做一些看似“善意”的事。

苏晚觉得有些累了。她靠在车窗上，冰凉的玻璃贴着额头，让她混乱的思绪稍微清晰了一些。

“顾总如果没别的事，就放我下车吧。”她闭上眼，声音疲惫，“我住的地方快到了，前面路口停就好。”

顾晏辰没有说话，车子却依旧平稳地往前开着，丝毫没有要停下的意思。

苏晚皱了皱眉，刚要开口，就听到男人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林氏的新项目设计稿，是你接的？”

“是又怎么样？”苏晚睁开眼，警惕地看着他，“顾总连我接什么工作都要管？”

“苏家现在和林家有牵扯，不合适。”顾晏辰的语气很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明天去把合同推了，顾家旗下的地产项目，你可以随便挑。”

又是这样。用资源和权力来控制她的人生，三年前是这样，三年后还是这样。

苏晚突然觉得很可笑，她看着顾晏辰，眼底闪过一丝决绝：“顾晏辰，你是不是忘了，我们早就没关系了？我接什么工作，和谁合作，都和你没关系。”

她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包括今天下午在林氏车库看到的事，我想说什么，想告诉谁，也和你没关系。”

这句话像是一根针，终于刺破了顾晏辰表面的平静。他猛地踩下刹车，宾利在湿滑的路面上划出一道长长的刹车痕，轮胎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声响。

巨大的惯性让苏晚的身体猛地向前冲，幸好安全带勒住了她，才没撞到前面的仪表盘。

顾晏辰转过头，漆黑的眸子里翻涌着她看不懂的情绪，有愤怒，有压抑，还有一丝她从未见过的……受伤？

“苏晚，”他的声音很低，带着一种近乎沙哑的质感，“你非要这样和我说话？”

苏晚的心跳得飞快，她能感觉到车内的气压低得可怕，顾晏辰身上的冷意几乎要将她冻结。可她没有退缩，迎上他的目光，挺直了脊背：“不然呢？顾总希望我像三年前那样，对你言听计从，对你予取予求？”

“我不是那个苏晚了。”她看着他的眼睛，清晰地说，“那个会因为你一句夸奖就开心一整天，会因为你晚回信息就胡思乱想的苏晚，三年前就死在你送我去机场的路上了。”

顾晏辰的瞳孔骤然收缩，握着方向盘的手猛地收紧，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车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雨点砸在车窗上的声音，密集得让人喘不过气。

过了很久，顾晏辰才缓缓松开了紧握的方向盘，他转过头，重新发动车子，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冰冷，仿佛刚才那场情绪的波动从未发生过。

“前面路口停。”

这一次，他没有再坚持。

车子在苏晚说的路口缓缓停下，顾晏辰甚至没有看她，只是侧过身，替她解开了安全带。

苏晚几乎是逃一般地推开车门，冰冷的雨水瞬间打湿了她的头发和衣服。她没有回头，踩着积水快步往公寓楼的方向跑，直到冲进楼道，听到身后宾利引擎发动的声音，才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在地上。

雨还在下。

她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泪流满面。

而那辆黑色的宾利，已经消失在茫茫雨幕中，只留下一串模糊的车尾灯，像两颗冰冷的星辰，很快就被夜色吞噬。

苏晚知道，她和顾晏辰之间的裂痕，早已深到无法弥补。这场雨夜的对峙，不仅没有解开任何谜团，反而让她更加确定——那个藏在地下车库的秘密，会成为悬在他们头顶的一把利剑，迟早有一天，会落下来，将两人都伤得鲜血淋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