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宫宴和卫峥的反常，像两颗投入死水的石子，激起的涟漪尚未平复，另一个更迫近的漩涡已然形成——三皇子府上的赏菊宴。

帖子送到沁芳阁时，我正在临窗练字，力图用笔锋的沉稳来压制内心的波澜。那帖子用的是极为讲究的洒金笺，印着三皇子府独有的徽记，措辞客气周到，邀请宸王与王妃一同赴宴。

三皇子，李昊。

这个名字在舌尖滚过，带起一阵冰冷刺骨的恨意。父亲在天牢里受尽拷打折磨，罪名书上那一个个“证据确凿”的签名里，“李昊”二字，赫然在列！正是他和他的党羽，一手炮制了构陷容家的冤案！这张精美洒金笺上的每一个字，都像是用我父兄的鲜血写成。

撕碎它的冲动在指尖疯狂叫嚣。但我不能。非但不能，还必须去。

太后宫宴尚在几日后，这场三皇子府的赏菊宴，才是眼前真正的虎穴龙潭。它的凶险，不仅在于李昊本人，更在于那些必定到场、虎视眈眈的各方势力。我这张新入宸王府的面孔，正是那些人眼中绝佳的猎物——试探卫峥态度，或是直接剪除我这个“隐患”的绝佳机会。

深吸一口气，将那帖子轻轻压在书案上。指尖冰凉。

“更衣。备车。”

三皇子府邸坐落于京城最为豪奢的地段。朱门兽环，高墙深院，气派远甚于宸王府的肃穆威严，透着一股咄咄逼人的富贵气。府内更是雕梁画栋，珍禽异兽点缀其间，连空气中都浮动着金粉和名贵香料的奢靡气息。

菊花自然是开得极好。各色名品，千姿百态，铺陈在宽阔曲折的回廊水榭之间，争奇斗艳。然而穿梭其间的宾客，无论是华服锦衣的文臣，还是甲胄鲜明的武将，抑或是那些打扮得花团锦簇的贵妇贵女们，他们的目光却极少真正停留在那些花儿上。

无形的暗流，在觥筹交错、笑语喧哗的表象之下汹涌奔腾。

我与卫峥几乎是踩在最微妙的时辰抵达。他一身玄色亲王常服，金线绣制的四爪蟒纹在阳光下反射着冷硬的光泽，衬得他本就冷峻的侧脸愈发如同刀削石刻。他步履沉稳，目不斜视，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凛冽气场。

我落后他半步，身着符合宸王妃身份的繁复宫装，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温婉得体的浅笑，每一步都走得谨小慎微。无数道或明或暗、探究掂量的视线如同密集的蛛网，瞬间从四面八方缠绕过来。那些目光，有的好奇，有的鄙夷，有的充满算计，更有几道带着毫不掩饰的、淬毒般的恶意。

“宸王殿下到——宸王妃到——”

唱名声响起。喧哗的园子有那么一瞬的安静。

正被一群官员簇拥在华丽凉亭中的三皇子李昊闻声转过身。他约莫二十五六，面容倒也算得上英俊，只是眉眼间那股刻意养出来的骄矜之气和若有似无的阴鸷，破坏了整体的观感。

“呦！七皇叔！”李昊脸上堆起热情的笑意，快步迎了上来，姿态甚是恭敬地对着卫峥行了个半礼。“皇叔贵人事忙，侄儿还以为您抽不开身呢！快请上座！”

他嘴上说得亲热，目光却不着痕迹地在我脸上飞快地扫过，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随即又落回卫峥身上，笑容更深：“这位便是新晋的皇婶吧？果然好颜色，皇叔好福气！”语气里的轻佻，藏都藏不住。

卫峥只淡淡颔首，甚至懒得与他寒暄，径直走向早已为他预留的主位。那位置紧邻李昊的主宾席，视野极佳。我亦步亦趋地跟上，能清晰地感受到李昊那瞬间变得有些僵硬的笑容和眼中一闪而逝的阴霾。

落座。卫峥的目光随意地扫过满园宾客，端起面前的酒杯，姿态疏离而漠然，仿佛周围的一切喧嚣都与他无关，又像是在无声地宣告着某种壁垒分明。

李昊碰了个软钉子，脸上笑容不减，眼中却更添了几分阴冷。他转头举起酒杯，对着满园宾客朗声道：“诸位！今日秋高气爽，菊香满园，得蒙七皇叔大驾光临，蓬荜生辉！来！本王先敬皇叔一杯！”说罢，仰头便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众人纷纷附和，举杯向卫峥方向致意。

卫峥面无表情，只是略抬了抬手中的酒杯，象征性地沾了沾唇，便放下了。那无声的倨傲，几乎是在当众扇李昊的耳光。

园中的气氛顿时变得有些微妙。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

李昊脸上的笑容差点挂不住，嘴角抽搐了一下。他身后的几个心腹幕僚脸色也变得难看。就在这时，一个穿着四品文官绯袍、身材微胖、留着山羊胡的中年官员站了起来，脸上堆着谄媚的笑，端着酒杯便朝我们这桌走来。

“下官丁培源，参见宸王殿下，王妃娘娘！”他对着卫峥深深一揖，然后转向我，语气带着一种令人极度不适的故作熟稔，“王妃娘娘不愧是容尚书家的千金，这通身的气派，当真是……啧啧，可惜啊可惜……”他故意拉长了调子，摇头晃脑，脸上的惋惜之情简直要溢出来，“容尚书……唉，一念之差，误入歧途，连累家族，真是令人扼腕！下官斗胆，敬王妃娘娘一杯，望娘娘……节哀顺变！”

他刻意拔高了声音，清晰地回荡在突然安静下来的花园里。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在我心口。周围的窃窃私语声瞬间停止了，无数道目光聚焦在我身上，带着看好戏的兴奋、探究和幸灾乐祸。

节哀顺变？祝贺我父兄蒙冤入狱？家破人亡？

一股冰冷的怒火瞬间从脚底直冲头顶，指尖深深掐入掌心，几乎要刺出血来。血液在耳边轰鸣。我知道这是陷阱，是挑衅，是李昊授意的羞辱！逼我在卫峥面前失态，逼我暴露内心无法磨灭的仇恨，好给卫峥制造难堪，甚至……给我自己招来灾祸！

就在我全身僵硬，怒火即将冲破理智的堤坝，几乎要豁然起身的刹那——

一只骨节分明、带着薄茧的大手，毫无预兆地伸了过来，极其自然地、甚至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力道，接过了我面前那只盛满了琥珀色酒液的、沉甸甸的琉璃酒杯。

他的动作行云流水，快得只在眨眼之间，以至于我的手指还保持着握杯的姿势，愣在了半空。

整个花园彻底陷入了死寂。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惊愕地看着那只手的主人——卫峥。

他依旧维持着方才的姿态，侧对着我，目光甚至没有离开过庭院中一盆开得正盛的墨菊。仿佛刚才那惊人之举，不过是拂去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他只是随意地捏着那杯本该是我饮下的酒，指尖在光滑的琉璃杯壁上轻轻摩挲了两下。

然后，那低沉醇厚、不带半分波澜的嗓音，才在令人窒息的寂静中缓缓响起，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耳中：

“王妃身子弱，饮不得烈酒。”他顿了顿，这才懒懒地撩起眼皮，眸光平静无波地扫过那个僵在原地、脸色煞白的丁培源，以及他身后脸色铁青的三皇子李昊。那目光平淡至极，却又带着千钧之力。

“丁大人，”卫峥的语气甚至称得上温和，“你这杯‘节哀顺变’的酒，本王代饮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手腕一抬，杯中酒液在空中划出一道冷冽的弧线，尽数倾洒在丁培源脚下的青石板上！琥珀色的酒水溅湿了丁培源官袍的下摆和靴面，留下一片深色的、狼狈的印记。

清脆的碎裂声紧跟着响起——是琉璃杯被卫峥随手掷落在地，摔得粉碎！

“啪！”

那碎裂声如同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丁培源、李昊，以及所有意图看我笑话的人脸上！

丁培源的脸瞬间由白转红，再由红转青，嘴唇哆嗦着，指着地上的碎片和被酒水浸湿的袍角，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仿佛被人扼住了喉咙。

李昊猛地站起身，脸上的肌肉都在抽搐，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死死盯着卫峥。

整个花园如同被冻结了。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连空气都凝固了。只有那清冽的酒香混着泥土的气息，在死寂中弥漫开来。

而我，僵直地坐在那里，手还停在半空。指尖残留着他大手拂过时，那短暂而灼热的温度。心脏像是在那一刻停止了跳动，随即又以更凶猛的势头在胸腔里狂砸！

他……他竟然……

震惊、茫然、一丝难以言喻的……震动，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将我淹没。

卫峥甚至连眼皮都没再抬一下，仿佛刚才只是碾死了一只烦人的蝼蚁。他拿起桌案上一块洁白柔软的丝帕，慢条斯理地擦了擦方才握过酒杯的手指，动作优雅而冷漠。

“哗啦……”碎裂的琉璃残片在地上反射着冰冷的光。

那刺耳的声音仿佛敲碎了凝滞的空气，也将我从那巨大的冲击中拽回现实。李昊铁青着脸，目光在我和漠然擦手的卫峥之间狠狠剜过，最终还是强压着滔天的怒火，硬生生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呵……呵呵……皇叔体恤皇婶，当真是……伉俪情深！情深！来人！还不快给皇叔换盏新杯！”

他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情深”二字，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周围的宾客们也如梦初醒，纷纷低下头假装整理衣襟或欣赏菊花，再无人敢往我们这边多看一眼。气氛尴尬僵硬到了极点，方才的觥筹交错、笑语欢声仿佛从未存在过，只剩下一种小心翼翼的窒息感。

卫峥的反应堪称绝妙。他似乎根本没听到李昊那句充满讽刺的“情深”，也全然无视了园中气氛的诡异。他微微侧过头，目光终于落在了我脸上。

那双深邃的眼眸，平静无波，如同两口幽深的古潭。没有关切，没有询问，甚至没有丝毫情绪波澜。刚才那惊心动魄的维护，在他眼中仿佛不值一提，就像随手拂去一片落叶。

“闷了？”他开口，声音依旧是惯常的低沉平稳，听不出丝毫起伏。

我心脏还在狂跳，指尖残留着他掌心温度带来的奇异麻意。被他这样平静无波的眼神看着，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反应。是顺着他的意思点头？还是……

不等我回答，他已然站起身。高大的身影顿时带来一片压迫性的阴影，笼罩着我。

“随本王走走。”他的语气不是商量，是命令。

说完，他甚至没有等我起身，便已迈开步子，径直朝着园中那条蜿蜒曲折、通往幽深处的水榭回廊走去。玄色的蟒袍衣摆拂过地面，留下一道冷峻的轨迹。

那瞬间的维护带来的惊涛骇浪尚未平息，就被他这突如其来的、毫无征兆的举动再次打乱。我下意识地起身跟上，脚步有些虚浮。周围那些或明或暗的目光，如同芒刺在背。李昊阴鸷的眼神更是死死黏在我的背影上。

水榭周围植满了高大的枫树和银杏。深秋时节，枫叶如血，银杏叶灿若碎金，倒映在清澈的池水中，美得炫目。此处距离方才喧嚣的赏菊区已有一段距离，人声被隔绝了大半，显得格外清幽宁静。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和池水轻轻拍打木岸的细微声响。

卫峥负手立在临水的栏杆边，背影挺拔孤峭，目光投向远处沉静的池水，不知道在看什么，在想什么。

我停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空气里漂浮着清冷的草木气息和池水的微腥。

沉默。

令人窒息的沉默在蔓延。

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幕在脑中飞快闪回——丁培源刻毒的挑衅，卫峥猝不及防接过酒杯的手，酒液泼洒的弧线，琉璃杯碎裂的声响……还有此刻，他无声的背影。

无数的疑问、猜测、试探在喉咙口翻腾。他为何要这么做？是维护他宸王的颜面？还是……有一丝别的可能？毒杀？方才那杯酒……李昊的人是否真的敢在众目睽睽之下动手？卫峥的举动，是洞悉了阴谋？还是仅仅出于……某种难以言说的……

心跳得厉害。一个念头如同野草般疯狂滋长。机会！现在只有我们两人！刚才他近乎强硬地将我带离了人群中心，这是否意味着某种……短暂的松懈？他此刻背对着我……

水榭的另一端，被几株茂盛枫树掩映的角落，一道不易察觉的窄廊若隐若现。我记得王府舆图，那窄廊似乎通向一处更偏僻的轩馆——三皇子用来收藏一些珍贵器物的地方。那份丢失的军报……万一……李昊真的胆大包天，会不会……

巨大的诱惑和前所未有的紧张感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理智撕碎。

我深吸一口气，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平稳自然，甚至带上了一点刚刚经历风波后的疲惫和惊魂未定：“王爷……方才……”

试探的话语尚未说完，身体却像是承受不住这巨大的心理压力和刚才情绪的剧烈起伏，脚下微微一软，整个人便不由自主地朝着眼前那道玄色挺拔的背影，软软地倒了过去！动作毫无预兆，却又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柔弱无力感。

额头不偏不倚，轻轻撞在他坚硬的后背上。鼻尖瞬间萦绕上他身上那股清冽干燥又带着淡淡墨香的气息。

几乎是同时，一声极其细微、带着点含糊鼻音的低语，如同梦呓般，从紧贴着他后背的唇齿间溢出，轻飘飘地钻入他耳中：

“夫君……好凶……”

声音很轻，很软，带着一丝显而易见的委屈和依赖，还有一丝……酒意熏染般的慵懒。仿佛刚才那杯被夺下的酒，终究还是让她沾染了几分醉意。

时间，在这一刻似乎被无限拉长。

风吹过，卷起几片火红的枫叶，打着旋儿飘落水面。沙沙声更响。

卫峥的身体，在**上去的瞬间，极其明显地僵硬了一下！那宽厚紧绷的后背肌肉，如同磐石般坚硬。

他维持着负手而立的姿势，没有动。也没有回头。

我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额头抵着他背脊处衣料下传来的、那骤然升高的热度。还有他身体深处，那瞬间加速、如同闷雷般隐隐震动的心跳声！

咚！咚！咚！

如同一记记重锤，敲打在我的额头上，也敲在我的心上。

沉默比刚才更加粘稠，也更加滚烫。空气里弥漫着草木的冷香，和他身上那股越来越清晰、几乎要将人吞噬的清冽气息。我甚至能感觉到他颈侧绷紧的肌肉线条。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弹指，也许漫长如一个世纪。

他终于有了动作。极其缓慢地，那只一直负在身后的、骨节分明的手，抬了起来。没有回头看我，而是径直伸向旁边栏杆上一根探出的、粗壮的紫藤老枝。

“咔嚓。”

一声脆响。那根坚韧的老藤，竟被他两根手指生生捏断了！

手腕一转，那半尺长的、断裂处还带着新鲜汁液的紫藤枝条，被无声地递到了我的面前。

枝条粗糙，表皮甚至带着细微的尖刺。断口处渗出清亮的汁液，散发着植物特有的辛辣气息。

他的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一丝犹豫，更没有看我一眼。仿佛递过来的不是一根带刺的藤条，而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东西。

没有言语。只有这个动作本身，带着一种冰冷强硬、不容置疑的命令姿态。

——拿着。站稳。

所有因为那句突兀的“夫君”和紧贴而升腾起的、难以言喻的微妙气氛，瞬间被这根突兀出现的、带着尖刺的紫藤枝击得粉碎！如同一盆冰水从头浇下，浇灭了心头那点刚刚燃起的、连自己都未曾真正辨明的星火。

方才那擂鼓般的心跳是错觉？那身体的僵硬是我的臆想？

一丝难堪夹杂着冰冷的清醒迅速蔓延开来。我这是……在做什么？试探？还是……可笑地、不由自主地被那瞬间的维护所蛊惑？

指尖冰凉地蜷缩了一下，最终还是接过了那根带着尖刺和辛辣汁液的藤条。粗糙的触感和微微刺痛传来，像是一记无声的耳光，狠狠扇在脸上。

“多谢王爷。”声音干涩得厉害，之前的疲惫慵懒荡然无存，只剩下清晰的疏离和一丝极力掩饰的狼狈。

卫峥依旧没有回头，只是仿佛终于确认我能自己站稳了，才极其冷淡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随即，他抬步，朝着来时路的方向走去，背影依旧孤傲冷硬，仿佛刚才那片刻的僵硬和那根藤条，都只是我一个人的幻觉。

我握着那根冰冷的、带着刺的藤条，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枫叶如火的廊道尽头。池水倒映着漫天绚烂的红与金，美得惊心动魄，却只觉得一股寒意从握着藤条的手心，一直蔓延到四肢百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