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内，是新的战场。而她，已经拔出了无形的剑。

陆沉归来的第一顿家宴，设在正厅“荣安堂”。高悬的匾额下，巨大的紫檀木圆桌铺着崭新的锦缎桌布，琳琅满目的珍馐佳肴散发着诱人的香气。然而这丰盛的宴席，却笼罩在一层无形的、令人窒息的沉闷之中。

陆沉理所当然地坐在主位。柳如媚抱着他们的儿子陆麒，紧挨着他坐下，位置安排得与沈知意几乎平起平坐。孩子坐在特制的高脚椅上，不安分地扭动着，柳如媚柔声细语地哄着，眼角眉梢尽是得意。

沈知意坐在陆沉的另一侧，位置虽未变，但席间微妙的气氛早已天翻地覆。她眼观鼻，鼻观心，只沉默地执箸，动作机械地将食物送入口中，味同嚼蜡。

席间，陆沉的目光几乎都黏在柳如媚和陆麒身上。他亲自为柳如媚布菜，低声询问她想吃什么，语气是沈知意从未听过的温柔。当陆麒咿咿呀呀地指着桌上的一盘水晶肘子时，陆沉更是朗声大笑，直接用筷子夹了一大块肥腻的肉送到孩子嘴边。

“麒儿乖，尝尝这个！爹爹在边关，最想的就是这口家乡味！”他粗粝的手指蹭过孩子细嫩的脸颊，眼底的宠溺几乎要溢出来。

管家陆忠垂手立在一旁，眼角的余光忍不住瞥向沈知意。只见她握着筷子的手，指节微微泛白，夹起一片清炒的笋尖，放入口中，缓慢地咀嚼着，脸上依旧是那副平静无波的表情，仿佛眼前上演的父子情深、夫妻恩爱与她毫无关系。

“姐姐，”柳如媚的声音甜得发腻，打破了这诡异的平静，她拿起公筷，夹了一块同样肥腻的肘子肉，放到沈知意面前的小碟里，“您也尝尝？将军说这肘子炖得极好，入口即化呢。姐姐在府中操劳，也该好好补补身子。”她笑得一脸真诚，眼底却藏着针尖般的试探和挑衅。

沈知意看着碟子里那块油光发亮的肉，胃里一阵翻搅。她抬起眼，目光平静地迎上柳如媚：“多谢妹妹好意。只是我脾胃一向虚弱，受不得这般油腻。”她的声音不高不低，带着一种拒人千里的疏淡。

陆沉闻言，眉头不易察觉地蹙了一下，目光终于转向沈知意，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悦：“夫人身子既弱，就更该好生进补。如媚也是一片好心。”他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沈知意没再说话，只将那碟子微微推开了些。

一顿饭，吃得压抑无比。只有陆沉和柳如媚的低语，陆麒偶尔的吵闹，以及碗筷碰撞的轻微声响。沈知意像一尊没有生气的玉雕，沉默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承受着这无声的羞辱。

宴席将散时，陆沉放下了筷子，用帕子擦了擦嘴，目光扫过沈知意，语气是惯常的发号施令：“夫人。如媚初来乍到，对府中事务一概不知。你这些年辛苦，也该歇歇了。从明日起，府中大小事务，便交由如媚打理吧。库房钥匙、对牌印信，稍后你便移交给她。你只需安心养好身子便是。”

这话如同最后一道惊雷，劈在沈知意早已麻木的心上。夺权！他竟如此迫不及待！

柳如媚立刻接口，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惶恐和娇怯：“将军！这如何使得？姐姐打理府邸多年，井井有条，妾身什么都不懂，只怕辜负了将军信任，也惹得姐姐不快……”她说着，目光怯怯地看向沈知意，仿佛沈知意下一刻就要发难。

陆沉大手一挥，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有何使不得？不懂就学！你是平妻，这府中事务本就有你一份！夫人，”他转向沈知意，语气加重，“你素来贤惠，定会好好教导如媚，让她尽快上手，对吧？”

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沈知意身上。陆忠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云舒更是紧张得攥紧了拳头。

沈知意缓缓抬起头。她脸上没有任何愤怒，没有委屈，只有一种近乎死寂的平静。她看着陆沉，看着他那双被权势和新人迷住的眼睛，轻轻地点了一下头。

“将军所言极是。”她的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丝毫波澜，“妹妹聪慧，定能很快上手。妾身明日便将钥匙、对牌、账册，一应移交给妹妹。”

她站起身，对着陆沉和柳如媚微微一福：“妾身有些乏了，先行告退。”说完，不再看任何人，带着云舒，转身离开了这令人窒息的正厅。她的背影挺得笔直，脚步却沉重得像灌了铅。

陆沉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外，眉头又皱了一下，似乎对她这过于平静的顺从感到一丝意外，但很快便被柳如媚娇声的谢恩和陆麒的吵闹转移了注意力。

“将军待妾身真好……”柳如媚依偎过去。

沈知意回到自己居住的“静心苑”。这名字如今听来，讽刺至极。

院门一关，隔绝了外面的一切。云舒再也忍不住，眼泪扑簌簌地掉下来：“夫人！您怎么能答应？那是您经营了五年的心血啊！库房里……”

“云舒，”沈知意打断她，声音疲惫却异常清晰，“去，把库房钥匙、所有对牌印信、还有近五年的账册明细，都找出来。清点清楚。”她走到窗边，推开窗，看着外面沉寂的庭院。月光清冷地洒在地上，一片惨白。

“夫人！”云舒难以置信。

“照我说的做。”沈知意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她看着窗外浓重的夜色，眼神幽深如寒潭，“拿得走，未必守得住。吃得下，也未必……能消化得了。”

云舒看着自家夫人挺直的背影，那背影在清冷的月光下透着一股决绝的寒意。她不敢再多问，抹了把眼泪，低低应了声“是”，转身快步去准备了。

翌日清晨，沈知意带着云舒，捧着一个沉甸甸的红木托盘，里面整齐地码放着象征管家权力的钥匙、对牌和一摞厚厚的账册，再次来到荣安堂。

柳如媚早已端坐在厅中主位旁的位置上，陆沉也在。她今日换了身更显富贵的绛紫色衣裙，发髻上珠翠环绕，脸上带着精心修饰过的妆容，容光焕发。看到沈知意进来，她立刻起身，脸上堆起热情得近乎夸张的笑容：“姐姐来了！快请坐！”她快步迎上来，目光贪婪地扫过托盘里的东西。

沈知意避开她伸过来想要搀扶的手，径直走到陆沉面前，将托盘放在他手边的桌案上，动作不卑不亢。

“将军，库房钥匙三把，银库、粮库、珍玩库各一。对牌十二枚，对应府中各处采买、人员调度、门禁出入。近五年府中所有收支明细账册，共一十三本，均已在此。请将军和妹妹过目，若无差池，妾身便算交割清楚了。”她的声音清晰平稳，如同在念一份公文。

陆沉随意地扫了一眼托盘，点了点头：“嗯，夫人辛苦了。如媚，你收下吧，好好学着。”

“是，将军！”柳如媚喜形于色，迫不及待地上前，伸出涂着鲜红蔻丹的手，一把抓向那串黄铜钥匙，指尖因为激动而微微发抖。那冰凉的金属触感让她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她又拿起一枚对牌，在手里掂了掂，仿佛掂量着权力的分量。

“姐姐放心，”她转向沈知意，下巴微扬，带着一种新官上任的骄矜，“妹妹定不负将军和姐姐所托，将府中事务打理得妥妥帖帖。往后姐姐就安心在静心苑休养，缺什么短什么，尽管差人来跟我说便是。”话语间，俨然已是这将军府真正的女主人。

沈知意看着她那副小人得志的模样，脸上依旧是那副平静无波的神情，只微微颔首：“那就有劳妹妹了。”她甚至没有再看陆沉一眼，再次行礼，“妾身告退。”

移交过程快得惊人，也顺利得令人心惊。沈知意带着云舒，在柳如媚毫不掩饰的得意目光和陆沉心不在焉的默许下，离开了荣安堂。

权力交接的当天下午，沈知意独守五年的“静心苑”，便迎来了第一波“拜访”。

柳如媚派来的管事嬷嬷姓刁，生着一张刻薄的吊梢三角眼，带着两个粗壮的婆子，直接闯进了院子。她手里捏着一份单子，语气生硬，眼神像刀子一样在院中扫视：

“沈夫人，柳夫人说了，府中如今各处用度都要重新规划，力求节俭。您这静心苑，伺候的人手未免太多了些，与规矩不合。按例，夫人身边只留两个大丫鬟，两个小丫头，两个粗使婆子便足够。其余人等，即刻调往他处听用！”

云舒气得脸色发白：“刁嬷嬷！我们夫人身边伺候的人，都是当年老夫人和老将军在时就定下的！将军也……”

“将军？”刁嬷嬷嗤笑一声，三角眼一翻，“如今府中内务是柳夫人掌事！规矩是柳夫人定的！云舒姑娘，老奴劝你识相点，别给自己找不自在！”她身后的婆子也叉着腰，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

院中原有的八个丫鬟、四个婆子，都是沈知意用惯了的人，此刻都惶恐不安地看着沈知意。

沈知意坐在廊下的竹椅上，手里捧着一杯早已凉透的茶。她抬起眼皮，淡淡地扫了刁嬷嬷一眼，那眼神平静无波，却让刁嬷嬷嚣张的气焰莫名地滞了一下。

“按柳夫人的意思办吧。”沈知意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听不出喜怒，“云舒留下。其余人，愿意走的，去账房多领三个月月钱，算是我的一点心意。不愿走的，便跟着嬷嬷去听柳夫人安排。”

她的话音刚落，院中顿时响起一片低低的啜泣声。几个年轻的丫鬟跪了下来：“夫人，奴婢们舍不得您……”

“去吧。”沈知意闭上眼，挥了挥手，仿佛疲惫至极。

刁嬷嬷得意地哼了一声，像驱赶牲口一样，将除了云舒以外的下人，连同几个哭着不愿走的，都强行带走了。原本还算有些人气的静心苑，瞬间变得空空荡荡，死寂一片。

云舒看着瞬间冷清下来的院子，气得浑身发抖：“夫人！她们欺人太甚！这分明是……”

“无妨。”沈知意打断她，睁开眼，眼神深处一片冰寒，“人少，清净。”她放下茶杯，站起身，“把库房清单给我看看。”

云舒一愣，随即明白过来，连忙从袖中取出一份誊抄得密密麻麻的清单递过去。这是移交前，沈知意让她连夜誊抄的府库详细目录备份。

沈知意接过清单，目光飞快地在上面扫过，指尖最终落在几行字上：前朝官窑青玉碗一对（带紫檀木匣）、赤金累丝嵌红宝长命锁（重三两）、紫檀木雕花嵌螺钿妆奁（内有暗格）……

“云舒，”她将清单折好，递给云舒，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冰冷的决断，“想办法，让这几样东西，‘不小心’出现在柳如媚的人能接触到的地方。尤其是那个长命锁，务必让柳如媚亲自看到，喜欢上。”

云舒瞬间明白了沈知意的用意，一股寒意夹杂着兴奋窜上脊背：“是！夫人放心！”

接下来的日子，柳如媚掌权的“新气象”在将军府里如火如荼地展开。

首先是各处用度被大肆削减，唯独柳如媚的“芙蓉苑”开销剧增。库房里那些积年的好东西，如同开了闸的洪水，源源不断地流向芙蓉苑。前朝官窑的青玉碗成了柳如媚日常盛汤的器具；那枚价值不菲的赤金累丝嵌红宝长命锁，很快就挂在了陆麒的脖子上，柳如媚抱着孩子四处走动炫耀，生怕别人看不见；那件沈知意压箱底的、绣工繁复无比、缀满米珠的孔雀蓝缂丝斗篷，也披在了柳如媚身上，在冬日里招摇过市。

府里的管事和下人们也经历了一场大换血。沈知意提拔起来的、办事稳妥的老人，纷纷被各种理由撤换、降职，或者干脆打发去了庄子上。取而代之的，是柳如媚从外面带来或新近提拔的“自己人”，个个面目陌生，眼神闪烁。厨房采买的管事换成了柳如媚的远房表兄，账房先生也换成了她推荐的一个据说“算盘打得极好”的中年人。

府中规矩也变得严苛而混乱。柳如媚心血来潮地定下许多新规，动辄得咎。下人们稍有不慎，轻则罚跪克扣月钱，重则鞭笞撵出府去。一时间，将军府内人心惶惶，怨声载道，却又敢怒不敢言。以往沈知意治下那种虽不奢华却井井有条、下人也各安其位的氛围荡然无存。

静心苑更是成了被遗忘的角落。月例银子被克扣拖延，份例的炭火时有时无，质量也差了许多，点起来烟雾呛人。送来的饭菜常常是冷的，或是些残羹冷炙。有一次，厨房送来的粥里，竟然飘着几片发黄的菜叶子。

云舒气得要去理论，被沈知意拦住。

“夫人！她们这是存心作践您！”云舒看着桌上那碗清汤寡水的粥，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沈知意拿起勺子，搅了搅碗里那点可怜的米粒，神色淡然：“作践？那也得她们有这个本事。”她舀起一勺粥，慢慢送入口中，细细地咀嚼着，仿佛在品尝什么美味，“冷粥清肠，挺好。”

她放下勺子，目光投向窗外芙蓉苑的方向。那里灯火通明，隐隐传来丝竹管乐和柳如媚娇媚的笑声。陆沉似乎很喜欢这种热闹，常常在那边流连至深夜。

“云舒，”沈知意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像在自言自语，“你说，一个骤然暴富、又无根基的人，手里握着不属于她的巨大财富和权力，最怕什么？”

云舒一愣，茫然地摇摇头。

沈知意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眼底寒光闪烁：“最怕……坐不稳，吃不消。更怕……她抢来的东西，本就是要命的祸根。”

她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坐着，像一尊沉入深海的玉观音，耐心地等待着潮汐的变幻，等待着猎物自己踏入早已布好的陷阱。那份库房清单上的某些名字，如同淬了毒的鱼钩，已然悄无声息地沉入了水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