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是这座城市最后的声音。它刮过断裂的高架桥墩，

穿过空荡荡只剩下扭曲钢筋骨架的摩天大楼，

在堆积如山的汽车残骸缝隙里打着尖利刺耳的唿哨，

卷起灰白色的尘埃和印着褪色商标的碎塑料片。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复杂而顽固的气味，

像铁锈、腐烂的有机物、还有某种难以言喻的、仿佛巨大生物新陈代谢后留下的甜腥，

混合在一起，沉甸甸地压在肺叶上。我们像一队脏兮兮的工蚁，

在巨大的、死去的钢铁甲虫尸骸间艰难穿行。身上那套曾经象征青春与秩序的蓝白运动校服，

早已看不出原本的颜色，糊满了泥垢、可疑的深褐色污渍，还有几处被尖锐物刮破的口子，

露出底下同样肮脏的皮肤。每个人背上都鼓鼓囊囊，那是我们豁出性命，

在这片巨大坟场里翻找出的“宝藏”——几瓶浑浊的水，几包压得变了形的饼干，

几罐沾满油污、标签模糊的豆子罐头。沉重的背包带勒进肩膀的皮肉里，每一步都拖着脚，

鞋底摩擦着粗糙的水泥碎块和玻璃渣，发出令人牙酸的沙沙声。队伍最前面，是王磊。

他块头最大，力气也最足，此刻正挥舞着一根从消防柜里撬出来的、顶端有些弯曲的金属管，

不耐烦地拨开挡路的破广告牌。“都他妈快点！磨蹭什么？

天黑了这鬼地方更他妈不是人待的！”他的吼声在死寂的街道上显得格外突兀，

惊飞了远处一只蹲在电线杆上、羽毛油腻的怪鸟。我和李薇紧挨着走在队伍中段。

李薇的手冰凉，死死攥着我的胳膊，指甲几乎掐进我肉里。她脸色惨白，嘴唇干裂起皮，

每一次风吹草动——比如远处一块松动的铁皮哐当砸下来——都能让她浑身一哆嗦，

像只受惊的兔子。“晚晚…我、我总觉得有东西在盯着我们…”她声音抖得不成调，

眼睛惊恐地扫视着两侧那些黑洞洞、如同巨兽咽喉的店铺门面和坍塌的楼房豁口。

“别自己吓自己，”我压低声音，努力让自己的话听起来可信，“跟着王磊，没事的。

”这话连我自己都不信。自从那天，世界像被一只无形巨手狠狠揉搓了一把，

发出令人灵魂战栗的**后，一切坚固的常识都崩塌了。枪成了废铁，引擎再也点不着火，

连最基础的电路都成了笑话。物理法则像一堵被砸碎的玻璃墙，碎片割伤了我们所有人。

取而代之的，

曲、庞大、遵循着某种疯狂新规则而生的东西……以及眼前这片无边无际、吞噬一切的绝望。

就在这时，走在队伍侧翼负责警戒的赵强猛地停住了脚步，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操！

那小子！”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被他吸引过去。就在前方十几米外，

一处被巨大混凝土块半掩着的便利店废墟入口，一个身影正弯着腰，

小心翼翼地从扭曲变形的金属货架深处往外掏东西。是陈默。

他依旧穿着那身洗得发白、却意外地保持着相对整洁的蓝白校服，

在这片污浊的废墟里显得格格不入。他背对着我们，动作专注而稳定，仿佛周围不是地狱，

只是放学后一个普通的黄昏。很快，他直起身，

完好的、标签鲜艳的红烧牛肉罐头——在这片被无数人像梳篦子一样搜刮过无数遍的废墟里，

这简直是不可思议的宝藏！王磊的眼睛瞬间亮了，像饿狼看见了鲜肉。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

脸上横肉抖动，二话不说，拎着金属管就大步走了过去，沉重的脚步声在死寂中格外清晰。

陈默似乎刚刚将罐头塞进他那个同样干净得刺眼的双肩背包里，拉链只拉上一半。

他听到了身后的动静，缓缓转过身。那张脸没什么表情，眼神很平静，

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湖面，深不见底，映不出任何情绪。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王磊气势汹汹地走到他面前。“拿来！”王磊伸出蒲扇般的大手，

摊在陈默面前，语气是不容置疑的命令。他身后，我们这个小团体的人，

包括赵强和另一个男生张浩，都下意识地向前围拢了半步，形成一种无声的压迫。陈默没动。

他的目光扫过王磊的脸，

又掠过他身后我们这群穿着破烂校服、眼神里混杂着贪婪、疲惫和恐惧的同学，最后，

那冰湖般的视线，似乎在我和李薇脸上极其短暂地停顿了零点一秒。“**聋了？

”王磊的耐心瞬间耗尽，声音陡然拔高，金属管被他攥得嘎吱作响，

“老子让你把罐头交出来！这是公共物资！懂不懂规矩？”“公共？”陈默终于开口了，

声音不高，甚至没什么起伏，却像一把冰冷的锥子，轻易刺破了王磊虚张声势的咆哮。

他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形成一个几乎无法察觉的弧度，那绝不是笑，

更像是一种……极致的嘲讽。“谁定的？”“操！还他妈敢顶嘴？”王磊被彻底激怒了，

脸上涌起一层猪肝色。他猛地向前一步，几乎要撞上陈默，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对方脸上。

“就凭老子拳头大！凭老子带着这帮废物活到现在！够不够？！

”他身后的赵强和张浩也跟着往前逼了一步，气氛瞬间绷紧到了极点，空气里充满了火药味。

李薇吓得又往我身后缩了缩。

看着王磊额头上暴起的青筋和他手里那根随时可能挥下的金属管，

再看看陈默那单薄的身影和他背后那片吞噬一切的废墟阴影，一股强烈的不安攫住了我。

冲突一旦爆发，后果不堪设想。而且，内心深处某个角落，

一丝微弱却顽固的声音在提醒我：陈默，他不一样。从末世前那些神神叨叨的“疯话”，

到此刻他眼中那片冰冷的死寂……“王磊！等等！”我几乎是下意识地喊了出来，

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变调。我拉着李薇，硬着头皮从人群后面挤到前面，

挡在了王磊和陈默之间。

我能感觉到王磊身上散发出的灼热怒气和陈默那边传来的、针砭骨髓般的寒意，冰火两重天。

“冷静点，都冷静点！”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

带着一种自以为是的、息事宁人的调解腔调，“大家都是同学，一起熬过来的，

现在这种时候，更要互相帮衬啊！”我看向陈默，试图挤出一个“友善”的笑容，

尽管嘴角僵硬，“陈默，你看…王磊也是为了大家，人多东西少…你找到罐头是运气好，

分出来一个？大家都不容易，别那么…呃…别那么计较嘛。”我斟酌着用词，

避开“自私”两个字，但意思再明白不过。李薇也在我旁边怯生生地附和，

声音小得像蚊子哼：“是啊陈默，大家…同学一场…”“同学一场？

”陈默重复了一遍这四个字。他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把冰冷的锉刀，

在我们嘈杂的劝说声里突兀地划过，瞬间让周围安静下来。他终于抬起了眼，

不再是刚才那种近乎虚无的平静，而是直直地看向我。那眼神，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

潭水表面结了厚厚的冰，冰层之下，

却翻涌着某种无法言喻的、足以冻结灵魂的东西——是极致的嘲弄？是洞穿一切虚伪的了然？

还是……一种早已将我们彻底摒弃在外的漠然？我被他看得心脏猛地一缩，

后面那些准备好的、冠冕堂皇的“道理”瞬间卡在喉咙里，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李薇更是吓得直接躲到了我身后，只敢露出半张苍白的脸。时间仿佛凝固了几秒。

废墟里只有风穿过钢筋的呜咽。就在王磊的耐心再次耗尽，脸上戾气更重，

握着金属管的手背上青筋暴跳，几乎要动手强抢的刹那——陈默动了。

他极其缓慢地、用一种近乎刻意的姿态，将背包从肩膀上卸下。动作从容不迫，

仿佛在完成某种仪式。他没有再看任何人，目光低垂，

落在他自己那双沾了些灰尘却依然看得出原本颜色的运动鞋上。然后，他拉开了背包拉链，

伸手进去，拿出了其中一罐鲜红的牛肉罐头。

金属罐身在灰暗的光线下反射着微弱、冰冷的光泽。他抬起手，没有递给王磊，

也没有扔过来，而是随意地、仿佛丢弃垃圾一样，将那罐无比珍贵的食物，

轻轻抛在了他和王磊之间那片布满碎石和灰尘的地面上。“咚。

”罐头落地的声音沉闷而刺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做完这一切，他重新拉好背包拉链，

将背包甩回肩上。整个过程，没有再看我们任何人一眼。他转过身，

毫不犹豫地朝着那片被巨大混凝土块和扭曲钢架遮蔽的、更加幽深黑暗的废墟深处走去。

背影挺直，步伐稳定，像一滴水融入墨海，迅速被那片狰狞的阴影吞噬，消失不见。

自始至终，没有一句多余的话。王磊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一种混合着胜利和鄙夷的狞笑，

他弯腰一把抓起地上的罐头，在手里掂了掂，朝着陈默消失的方向啐了一口：“呸！

装什么逼！怂包！”他得意地晃了晃战利品，对着我们吼道，“看见没？对这种不识相的，

就得这样！走！回去了！”队伍再次移动起来，带着一种虚假的轻松气氛。

赵强和张浩拍着王磊的马屁，李薇也松了一口气，小声对我说：“还好你劝住了，

吓死我了…”只有我，心脏还在刚才陈默那最后一眼的余威中狂跳不止，

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脊椎骨一路蔓延到四肢百骸。那眼神里的东西，不是屈服，不是恐惧，

更不是认同。那是一种……宣判。一种彻底割裂的、冰冷的、无声的宣判。我们踏上了归途。

沉重的背包压在肩上，每一步都伴随着脚下碎石和玻璃的**。

来时的那点“收获”带来的虚假安全感，早已被陈默那个眼神彻底击碎。队伍沉默了许多，

只有粗重的喘息和脚步声在空旷死寂的街道上回荡。

两侧那些高耸的、如同巨兽骸骨般的残破建筑投下长长的、扭曲变形的阴影，随着太阳西斜，

这些阴影如同活物般不断拉长、蔓延，渐渐吞噬着仅存的灰白天光。

空气里的那股甜腥味似乎更浓了。王磊依旧走在最前面，脚步却不再像来时那样虎虎生风，

反而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他时不时回头催促，声音带着压抑的火气：“都他妈快点！

磨蹭什么！想喂怪物吗？”他手里紧攥着那根金属管，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那罐从陈默手里“得来”的牛肉罐头，被他塞在背包最外面，鲜红的标签在灰暗中异常刺眼。

李薇紧紧贴着我，她的手指像冰凉的铁箍一样死死掐着我的胳膊，指甲深陷进肉里，

带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她的身体抖得厉害，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

每一次风吹过废墟缝隙发出的尖啸，都能让她惊跳一下。

“晚晚…晚晚…”她带着哭腔的声音在我耳边颤抖，

“我、我好怕…我们不该那样对陈默的…他的眼神…我总觉得…要出事了…”“别瞎想！

”我粗暴地打断她，声音却同样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

我强迫自己不去回想陈默那双冰封深渊般的眼睛，不去想他消失在阴影里时那份诡异的从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