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华殿。

名字雅致，殿宇本身也颇为宽敞华丽，陈设虽与大胤风格迥异，但用料考究，铺着厚厚的地毯，燃着不知名的暖香，试图驱散北地的寒意。然而，这华丽的金丝鸟笼，依旧无法驱散我心头彻骨的冰冷和挥之不去的荒谬感。

侍女们无声地忙碌着，替我卸下沉重的凤冠和繁复的嫁衣，换上北狄式样相对简洁些的宫装。温热的水送进来，洗去脸上厚重的脂粉，露出底下苍白得毫无血色的皮肤。

我屏退了所有侍女，独自一人坐在巨大的雕花铜镜前。镜中映出一张完全陌生的脸。褪去了所有妆容的掩饰，眉眼间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和一种深入骨髓的沉寂。唯有那双眼睛，在最初的震惊和屈辱过后，沉淀出一种近乎死水的平静，深处却仿佛有暗流在无声涌动。

袖中，那支冰冷的断翅凤凰步摇依旧硌着指尖。我缓缓将它拿出来，放在梳妆台上。残破的凤凰在烛光下泛着幽冷的光。

草寇……新君……

北狄……和亲……

谢珩……阿宁……

还有深陷冷宫的姑母……

无数纷乱的画面和念头在脑海中疯狂冲撞，搅得太阳穴突突直跳。头痛欲裂。我疲惫地闭上眼，指尖用力按着眉心。

就在这时，殿门外传来一阵由远及近、极其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那脚步声毫无顾忌，带着一种压抑不住的狂怒和焦躁，伴随着侍卫们惊惶失措的低喝阻拦声：

“站住！谢大人！您不能擅闯后宫禁地！”

“滚开！让开！明锦！萧明锦！你给我出来——！”

如同平地惊雷！

那个声音……那个我曾在无数个午夜梦回时、带着恨意和绝望咀嚼过的声音！那个在朔风城外，用最温柔的语调对另一个女子说出“别怕，有我在”的声音！

谢珩？！

他怎么会在这里？！他怎么敢在这里？！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巨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紧接着，又以一种近乎疯狂的速度猛烈撞击着胸腔！巨大的震惊、难以置信、以及瞬间被点燃的、混杂着强烈屈辱和憎恶的怒火，如同火山岩浆般轰然爆发！

我猛地睁开眼，霍然起身！

几乎就在同时，“砰——！”一声巨响！

昭华殿那两扇厚重的殿门，竟被人从外面用蛮力狠狠撞开！

刺目的天光猛地倾泻而入，照亮了殿内飞舞的尘埃。

光影交错的门槛处，一个熟悉的身影逆光而立。他穿着一身大胤使节的正装，风尘仆仆，发冠微乱，呼吸急促。那张曾让我魂牵梦萦的清俊面容上，此刻布满了震惊、愤怒、难以置信，还有一种近乎疯狂的焦急和……痛楚？

是谢珩！真的是他！

他目光如炬，瞬间就锁定了站在内殿梳妆台前的我。当看清我一身北狄宫装、素面朝天的模样时，他瞳孔骤然收缩，像是受到了巨大的**，猛地朝我冲了过来！

“明锦！”他嘶吼着，声音因为极致的情绪而扭曲变调，带着一种撕心裂肺般的痛楚和不顾一切的疯狂，“跟我走！现在！立刻跟我回家！”

回家？

这两个字像世间最恶毒的讽刺，狠狠扎进我的耳膜！

家？哪里还有家？当他为了那个阿宁，将我十年痴心践踏在脚底时，我的家就已经碎了！当姑母被拖进冷宫，当我为了换取她一线生机而披上这身和亲的嫁衣时，我的家就已经没了！

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被彻底点燃的愤怒，如同冰冷的火焰，瞬间席卷了我全身！四肢百骸都在燃烧！

然而，还未等我做出任何反应，甚至未等谢珩冲到我面前——

一道玄黑色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带着凛冽的寒风，瞬间出现在谢珩身侧！

是厉锋！

北狄的新君不知何时已悄然而至，速度快得惊人！他高大的身躯像一座不可逾越的山岳，恰好挡在了我与谢珩之间。

他甚至没有看谢珩一眼，仿佛对方只是一只碍眼的飞虫。他那双深邃沉静、此刻却蕴着雷霆之怒的眼眸，只牢牢地锁定在我脸上。仿佛在无声地确认着什么，又像是在压抑着某种即将喷薄而出的风暴。

下一秒，他动了！

没有拔剑，只是极其随意却又快如闪电般地一抬手！

“锵啷——！”

伴随着一声刺耳的金铁摩擦声，他腰间那柄装饰着狰狞兽首、象征着无上王权的佩剑，连同剑鞘一起，被他单手握住！沉重的、包裹着鲨鱼皮的剑鞘末端，带着千钧之力，精准而冷酷地，狠狠压在了正欲前冲的谢珩的左肩肩胛之上！

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碾压性的力量！

“唔——！”

谢珩猝不及防，被这泰山压顶般的一击砸得闷哼一声！前冲的身形戛然而止！整个人如同被钉死在地面的木桩，瞬间矮了半截！左肩肉眼可见地塌陷下去！那张清俊的脸因为剧痛和极致的屈辱而瞬间扭曲变形，额头上青筋暴起，豆大的冷汗瞬间渗出！他试图挣扎，想挺直脊背，想推开那柄象征着屈辱的剑鞘，但厉锋的手稳如磐石，纹丝不动！那柄剑鞘仿佛有万钧之重，死死地将他钉在原地，动弹不得！只能以一种极其狼狈而屈辱的姿势，半弯着腰，僵立在原地，死死地咬着牙，喉咙里发出压抑痛苦的嘶声！

整个昭华殿内外，瞬间陷入一片死寂！

落针可闻！

殿内侍立的北狄侍女们早已吓得面无人色，跪伏在地，瑟瑟发抖。殿门外的侍卫们僵立着，大气不敢出。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坚冰，沉重得让人窒息。唯有尘埃在从殿门射入的光柱中，无声地飞舞。

厉锋依旧没有看谢珩一眼。他的目光，如同两柄烧红的烙铁，自始至终，牢牢地、死死地烙在我的脸上。那目光里翻涌着太多复杂难辨的东西——冰冷的怒意，骇人的威压，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还有一种……如同猛兽被侵犯了领地般的、**裸的占有欲！

巨大的压力如同实质的海水，从四面八方挤压而来，几乎要将我碾碎。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冲破喉咙。

就在这片令人窒息的、凝固般的死寂里。

在谢珩痛苦压抑的喘息声中。

在厉锋那如同实质的、带着滔天威压和审视的目光笼罩下。

我缓缓地、缓缓地抬起了眼。

目光掠过谢珩那张因痛苦和屈辱而扭曲的脸，没有一丝停留，仿佛掠过一件毫不相干的物品。最终，平静无波地，迎上了厉锋那双深不见底、此刻正酝酿着风暴的眼眸。

然后，我轻轻地、轻轻地弯起了唇角。

一个极淡、极冷、却又带着一种奇异平静的笑容，如同冰封湖面上绽开的一朵霜花，无声地浮现在我的唇边。

“谢将军，”我的声音响起，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死寂的空气，像玉磬敲击在冰面上，带着一种无懈可击的、属于大胤公主的雍容，更带着一种斩断一切过往的决绝冰冷，“君臣有别，请注意你的身份和言辞。”

我微微侧首，目光终于落在了谢珩那张因剧痛和难以置信而彻底僵住的脸上，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如同冰锥凿落：

“本宫如今，是北狄的皇后。”

昭华殿内的死寂被血腥味和权力威压撕得粉碎。厉锋的剑鞘如烙铁般压在谢珩肩胛，骨骼承受重压的细微**在空旷大殿清晰可闻。谢珩目眦欲裂，额角青筋暴起，汗珠混着屈辱滚落，却仍死死盯着我，嘶声力竭：“明锦！跟我走！他是什么人你不知道吗？一个草寇！一个弑君篡位的逆贼！他能给你什么？！”

我立在原地，袖中那支断翅凤凰步摇的冰冷棱角硌着指尖，带来一丝尖锐的清醒。朔风城断墙外那声“别怕，有我在”再次刺穿耳膜，与眼前这张因不甘而扭曲的脸重叠。十年痴妄，千里寻辱，冷宫姑母的泪眼，和亲路上染血的银锭……碎片在脑中飞旋，最终沉淀为一片冰封的湖。

“谢将军，”我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如淬火寒铁，穿透他疯狂的嘶吼，“本宫如今是北狄皇后。你脚下所踏，是北狄王庭；你口中斥骂的‘逆贼’，是本宫的君上。大胤使节擅闯后宫，辱及国主，按律——当斩。”最后二字，我看向厉锋，目光平静无波，却将生杀予夺的权柄，无声递到他手中。这是投名状，更是彻底斩断过往的利刃。

厉锋眼底翻涌的暴戾因我这句话奇异地凝滞一瞬，随即化为更深沉的玩味与一丝几不可察的激赏。他并未看我，只加重了剑鞘的力道。谢珩闷哼一声，单膝重重砸在坚硬冰冷的黑曜石地面上！

“听见了？”厉锋的声音低沉如滚雷，带着帝王不容置疑的裁决，“朕的皇后，金口已开。念你乃胤朝使节，死罪可免。来人！”殿外甲胄森然的侍卫应声而入。“打断双腿，扔出王庭，遣返胤朝。告诉胤帝，若再派此等狂悖之徒踏足北狄，朕的铁骑，不介意去他长安城下，亲自讨个说法。”

谢珩的瞳孔因极致的恐惧和难以置信而涣散。侍卫如狼似虎地将他拖出殿外，凄厉不甘的吼叫很快被沉重的殿门隔绝。尘埃落定，殿内只剩下我与厉锋，以及那浓得化不开的血腥与权力交织的气息。

他缓缓转身，玄黑龙纹王袍的下摆扫过地面，无声地停在我面前。高大的身影投下的阴影，将我完全笼罩。他抬手，带着薄茧的指腹，极其缓慢地擦过我脸颊——那是谢珩被拖走时，飞溅上的一滴温热血迹。

“怕吗？”他问，目光如鹰隼，攫取我脸上每一丝细微变化。

我抬眸，直视他深渊般的眼睛，唇角甚至弯起一丝极淡的弧度：“陛下当年在隘口，一人一刀杀尽七名匪徒时，溅上的血，可比此刻多得多。”

厉锋眸色骤然一深！久远的记忆被猝然掀开，铁面、染血的银锭、那句冰冷的劝诫……所有试探与伪装在这一刻剥落。他忽然放声大笑，笑声浑厚震得殿梁簌簌，带着草莽的肆意与帝王的狂放：“好！好一个萧明锦！朕当年果然没看错人！一只折了翅的凤凰，掉进泥里滚一遭，倒淬炼出更硬的骨头了！”

他猛地收住笑声，大手钳住我的下颌，迫使我仰头，气息灼热地喷在我脸上：“记住你今日的选择。北狄的皇后，可不是胤朝深宫里豢养的金丝雀。朕的龙榻之侧，只容得下能并肩搏杀的头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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