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萤灯初绽暮春的雨总带着三分缠绵，淅淅沥沥打在青石板路上，溅起细碎的水花。

檐角垂下的雨帘把整条巷子都笼在一片朦胧里，远处卖花姑娘的竹篮上盖着油纸，

粉白的蔷薇花从纸缝里探出来，沾着水珠，倒比往日更添了几分娇憨。

林晚萤踮着脚把最后一盏走马灯挂上门檐，竹骨上糊的素纱被风掀起边角，

映得里面烛火明明灭灭，倒像是把天边的晚霞剪了片儿塞进去。灯壁上画的是"游鱼戏莲"，

她特意调了胭脂红的颜料画莲花，又用螺钿碎拼出鱼鳞的光泽，此刻被风一吹，

灯影里的鱼儿仿佛真要摆着尾巴游进雨里去。"阿萤，这盏灯做得越发好了。

"隔壁布庄的张婶挎着竹篮经过，竹篮里装着刚买的新米，篮沿还搭着块靛蓝粗布。

她忍不住停下脚步，伸手替灯檐拂去一片沾着的柳叶，"昨儿个李府的小公子还来问，

说下月生辰要定做十盏，点名要你亲手画的'百子图'呢。"林晚萤回过头，

鼻尖沾了点金粉，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弯成月牙："张婶快别夸我了，

再夸我这手都要抖得画不成鱼鳞了。"她今年刚满十六，梳着双丫髻，

青色襦裙上绣着几簇萤火虫，跑动时裙摆一晃，倒真像有流萤顺着衣褶飞。

发间别着支简单的木簪，还是父亲生前用leftover的竹篾料给她削的，

磨得光滑温润，泛着浅黄的光。这家"萤灯小筑"是三个月前开起来的。

父亲原是宫里的制灯匠人，专做各式宫灯，据说当年太后寿宴上那盏"万国来朝"走马灯，

便是出自他手。去年冬天父亲染了风寒，起初只是咳嗽，后来竟咳中带血，

请遍了京城的名医也没能留住。只留下一屋子竹篾、彩纸、颜料和满脑子的灯样，

还有这处临街的小院。林晚萤守着空荡荡的院子，看着父亲生前未完成的半盏琉璃灯，

忽然就想把那些会发光的梦继续做下去。她变卖了些父亲留下的不值钱的旧物，

又向张婶借了些银子，把临街的厢房改成铺面，糊了新窗纸，摆上竹架，

"萤灯小筑"的招牌便在惊蛰那天挂了起来。起初生意清淡，

毕竟京城里老字号的灯笼铺多的是。

但林晚萤的灯总有股特别的灵气——她会在宫灯的流苏里藏小铃铛，

风一吹就叮咚响；会在走马灯的灯座里装香料，

点亮时满屋都是清雅的兰香；有次给孩童做兔子灯，竟在兔耳朵里藏了荧光粉，夜里关了灯，

两只耳朵会幽幽发光，引得半个京城的孩子都缠着大人来买。2无声灯谜正收拾着工具，

门帘被风卷得哗啦响，带着一身湿气的风灌进屋里，吹得柜台上的油灯火苗猛地歪了歪。

一个玄色身影立在雨幕里，大半截身子还在门外，蓑衣的下摆滴着水，

在青石板上积成一小滩水洼。那人斗笠压得很低，帽檐的阴影遮住了眉眼，

只能看见下颌线绷得紧紧的，像是用寒冰雕成的，连雨水落在上面都要瞬间冻结。店里很静，

只有雨声和油灯偶尔的噼啪声。林晚萤握着刚收起来的竹篾刀，指节微微发白。

她胆子不算小，但这人身上的气息太过冷冽，像是刚从北境的冰原上走来，

带着凛冽的风雪气。"请问，"他的声音比这春寒还要冷三分，

每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的，落在空气里都能凝出霜花，"有'无声灯'吗？

"林晚萤愣了愣，握着竹篾刀的手松了松。做灯三年，从跟着父亲学扎竹骨开始，

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元宵节的走马灯、中秋节的宫灯、读书人用的纱灯、新娘子用的喜灯，

甚至还有出海人祈求平安的妈祖灯，却偏没听过什么无声灯。她指尖绞着围裙上的流苏，

那流苏是用染了茜草红的棉线编的，是她闲时一点点攒起来的。

"公子是说...不会发出声响的灯？"她小声问，声音里带着点不确定，

"那所有灯都是无声的呀，除非..."除非是她那种带铃铛的，但那是特意做的响灯。

那人似乎轻笑了一声，却听不出半分暖意，倒像是冰棱碎裂的声音。他抬手摘下斗笠，

动作不快，却带着种说不出的利落。斗笠落地的瞬间，

林晚萤倒吸了口气——那是张清俊得有些凌厉的脸，眉骨很高，鼻梁挺直，嘴唇的线条很薄，

唇色偏淡，唯有眼睛是深不见底的墨色，此刻正落在门檐下那排灯笼上，像是在审视什么。

他的头发是束着的，用根简单的黑色发带，几缕湿发贴在额角，非但不显狼狈，

反而添了几分野性。蓑衣下是玄色的锦袍，质料极好，湿了也看得出细密的云纹暗绣，

领口袖口都干干净净，显然不是寻常人家。"我要的灯，"他缓缓道，目光从灯笼上移开，

落在她脸上，那眼神太过直白，让林晚萤忍不住想往后躲，"能装下话，却不会让人听见。

"这下林晚萤更糊涂了。装话的灯？她想起小时候听的戏文，说有仙人能把心事藏进灯影里，

念咒时灯影会动，便能看见里面的话。可那是戏文呀。她咬着唇想了半天，

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柜台边缘的木纹，忽然眼睛一亮："公子是想...在灯上写字？

可写在灯上，别人看见了不就听见了吗？"那人没点头也没摇头，

只是从袖中摸出个小巧的锦囊，倒出一锭银子放在柜台上。银子是官银，成色极好，

在昏黄的灯光下闪着温润的光，一看就比她做十盏灯的工钱还要多。"三日后我来取。

"他说，语气不容置疑，"做好了，这锭银子归你。做不好..."他没说做不好如何，

但那眼神里的冷意已经说明了一切。说完转身就走，玄色衣袍扫过门槛时，

带起的风差点吹灭柜台上的油灯。林晚萤下意识地伸手护了护火苗，再抬头时，

那身影已经走到巷子拐角，玄色的衣袍在雨幕里像一抹浓重的墨，很快就淡了。

望着他消失在雨巷尽头的背影，林晚萤捏着那锭沉甸甸的银子，指腹都被硌得有些疼。

这锭银子够她还张婶的钱，够她买最好的竹篾和颜料，

够她...够她给父亲坟前烧三个月的香。可这无声灯，到底该怎么做？

她把银子小心翼翼地收进抽屉，锁好，又摸出来看了看，确定不是做梦。

然后她搬了把椅子坐在灯架前，看着满屋子的灯笼发呆。能装下话，

又不让人听见...话是无形的，怎么装？除非...除非是把话藏起来。藏在哪里呢？

灯壁上？不行，太明显。灯芯里？会被烧掉。灯座里？她眼睛一亮，灯座是实心的，

若是掏空一小块，做成夹层，不就能藏东西了吗？比如写了话的纸条。说干就干，

她立刻找出父亲留下的工具盒，翻出最小的刻刀。先取了段楠木做灯座，质地细密，

不容易裂。她屏住呼吸，一点点地凿着，木屑簌簌落在膝头的布上。凿到一半，刻刀没拿稳，

在指腹上划了道口子，血珠立刻冒了出来。她把手指放进嘴里吮了吮，尝到点铁锈味。

看着那滴血落在楠木上，晕开一小朵红，忽然就想起那个玄衣公子的眼睛。那么深的颜色，

像极了北境的夜空，听说那里的星星比京城亮，可也比京城冷上十倍。这三天，

林晚萤几乎没合眼。她试了七种木料，最后选了不易变形的黄杨木做灯座；又试了九种灯型，

最后选了莲花灯——莲花有瓣，正好可以挡住夹层的入口。她在莲瓣上画了并蒂莲，

用金线勾边，远看只见花叶缠绕，近看才能发现其中一瓣的根部有个极小的机关，轻轻一按，

就能弹出个指甲盖大的夹层。做好的那天清晨，雨刚好停了。第一缕阳光从窗棂照进来，

落在莲花灯上，素纱被染成淡淡的金色，莲瓣上的金线闪着细碎的光。

林晚萤把灯放在窗台上，看着晨雾里渐渐清晰的巷口，忽然有些紧张——他会喜欢吗？

3灯影心事三日后倒是个晴天，日头暖融融的晒得人犯困。檐角的水珠还在滴，

落在青石板上，晕开一小圈水迹，很快又被晒干。林晚萤趴在柜台前，

对着面前那盏莲花灯发呆，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光滑的灯座。这三天她瘦了些，

眼下有淡淡的青影，但眼睛很亮，像浸了晨露的葡萄。她把头发松了松，又重新梳成双丫髻，

还在发梢系了两根浅绿的丝带，风一吹就轻轻晃。"这就是无声灯？

"清冷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林晚萤吓得差点把手里的彩笔掉在地上。

那支笔是父亲留的狼毫笔，笔杆上刻着"萤"字，是她最宝贝的东西。她慌忙把笔护在怀里，

转身见那玄衣公子不知何时已站在店里，正端详着那盏莲花灯。他今天没穿蓑衣，

换了件玄色常服，腰间系着玉带，更显得身姿挺拔。阳光从他身后照进来，

在他周身镶了圈金边，倒冲淡了些身上的冷意。"是、是的。"她连忙把灯递过去，

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手，只觉得他的指尖微凉，像带着晨露的玉石。

林晚萤像被烫到似的缩回手，脸颊腾地发起热来，连耳根都红了，

"公子可以把想说的话写在纸上，藏进灯座夹层，这样...只有提着灯的人能看见。

"那人接过灯，动作很轻，像是在对待什么易碎的珍宝。他仔细检查着灯座，

指尖拂过莲瓣上的纹路，忽然指着其中一朵并蒂莲问："这是你画的？""嗯。

"林晚萤小声说，手指绞着衣角，"仿的是西湖的并蒂莲，去年听采买的大叔说，

西湖的荷花六月开得最好，有好多并蒂的...我想着，藏在灯里的花，大抵都是些温柔事，

配并蒂莲正好。"她越说声音越小，到最后几乎听不见。其实她没见过西湖的并蒂莲，

只是在父亲留下的画册里见过，画旁题着"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当时她不懂，

现在却忽然有点明白了。他抬眸看她，墨色的眼睛里像是落了点阳光，忽然就不那么冷了，

甚至能看见眼底漾着的细碎光纹。"我叫萧彻。"他说，声音比上次柔和了些，

"多谢林姑娘。"原来他知道自己的名字。林晚萤心里咯噔一下，想起张婶前几日说的话。

张婶说，这京城里姓萧的贵人不多，尤其是这般年纪又气度不凡的，多半是镇北将军府的人。

镇北将军萧衍，那是跟着先帝打天下的功臣，如今手握重兵，镇守北境，

是京城里没人敢得罪的人物。萧彻提着灯走后，林晚萤坐在门槛上数蚂蚁，

阳光晒得她暖洋洋的，差点打起盹来。忽然眼角瞥见柜台角落多了张纸条，

是从他刚摸过的袖袋里掉出来的，叠得方方正正。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捡了起来。

纸条是上好的宣纸，带着淡淡的松墨香。展开来，上面只有三个字：勿念安。字迹笔锋凌厉，

像是用剑刻出来的，笔画之间带着股说不出的决绝。林晚萤对着那三个字看了半晌，

心里猜想着这三个字是写给谁的。勿念安...是叫"安"的人不必挂念他，

还是他不必挂念叫"安"的人？她忽然抓起那支狼毫笔，

在一张素笺上画了只歪歪扭扭的兔子——她最不擅长画走兽，兔子的耳朵画得太长，

眼睛也太大，倒像是只受惊的兔子。旁边写着：长安长安，平安喜乐。

字是模仿父亲的笔迹写的，她练了很久，总算有了几分相似。写完她把纸条折成小方块，

塞进了自己做的一盏兔子灯里。这盏兔子灯是她练手做的，针脚有点歪，

皮毛的纹路也画得不均匀，但她很喜欢，总放在柜台最显眼的地方。做完这一切，

她忽然觉得心里踏实了些。就像小时候父亲出远门，她总会在门口挂盏长明灯，

觉得这样父亲就能循着光找到回家的路。4灯下情缘自那以后，萧彻成了萤灯小筑的常客。

有时是来取定做的灯，有时只是站在门口看她糊灯，一站就是半个时辰，像尊沉默的石像，

却又不会让人觉得厌烦。他话不多，却总能在最恰当的时候开口。见她被竹篾扎到手，

血珠刚冒出来，他袖中的伤药就递到了面前。那是个小巧的白瓷瓶，塞子上刻着"军"字，

里面的药膏带着清凉的薄荷味，涂在伤口上立刻就不疼了。林晚萤后来才知道，

那是军中**的金疮药，寻常药铺根本买不到。见她对着复杂的灯样发愁，

手里的画笔悬在半空迟迟不落，他会站在旁边看一会儿，

然后轻声说"莲叶的脉络可以再疏些"，或是"鲤鱼的尾巴该再翘些才灵动"。

他说的总是恰到好处，仿佛也懂制灯的诀窍。林晚萤好奇问起，

他只淡淡说"军中帐里的灯见过不少"。有次她踩着板凳够架子顶层的彩纸，

板凳忽然晃了晃，她吓得惊呼一声，腰上忽然多了只手，稳稳地扶住了她。

萧彻的声音就在耳边响起，低得像落雪："小心些。"他的气息拂过她的耳廓，

带着点皂角的清冽气味。林晚萤的心跳得像擂鼓，手里的金粉盒没拿稳，撒了满身，

连头发上都沾了星星点点的金粉，倒像是穿了件缀满星星的衣裳。她慌忙从板凳上下来，

头也不敢抬，只听见他低低的笑声，像春风拂过湖面，荡起圈圈涟漪。日子久了，

林晚萤也渐渐不怕他了。有时会跟他说些制灯的趣事，比如哪家的**要做盏凤凰灯，

却嫌尾羽不够华丽；哪家的书生定了盏"寒窗苦读"灯，非要在灯上画只打瞌睡的猫。

萧彻总是静静地听着，偶尔点点头，或是问一句"后来呢"。他的眼神很专注，

落在她脸上时，那墨色的眸子里像是盛着水，让她想起小时候在乡下外婆家见过的池塘，

初夏的时候，水面上会铺满碧绿的荷叶。有次林晚萤在画一盏"二十四节气"灯，

画到冬至那面时，不知该画些什么。她咬着笔杆发呆，萧彻忽然说："北境的冬至，

会在雪地里点篝火，战士们围着篝火啃冻饼，饼硬得能硌掉牙。"林晚萤想象着那个画面，

漫天风雪里，篝火明明灭灭，一群穿着铠甲的士兵啃着冻饼，脸上却带着笑。

她忽然觉得鼻子有点酸："那一定很冷吧。""习惯了就不冷了。"萧彻的声音很轻，

"只是会想家。"林晚萤没再问他的家是什么样的，只是默默地在冬至那面灯上画了堆篝火，

篝火旁画了个小小的灯笼，灯笼上写着个"家"字。画完她抬头，看见萧彻正看着那盏灯，

眼神很柔和，像是想起了什么温暖的事。五月初五端午，京城里要放河灯。

前几日就有不少人家来定做河灯，萤灯小筑里堆了半屋子的莲花灯、鲤鱼灯，

空气中都飘着淡淡的纸香。萧彻来的时候，林晚萤正在给一盏鲤鱼灯贴鳞片。

她用的是染了金粉的红纸，剪成细小的鳞片，一片一片贴上去，费了整整一个上午，

才贴好半条鱼。"要定做河灯吗？"她抬头问，鼻尖沾了点金粉，像只偷喝了蜜的小狐狸。

"嗯，二十盏莲花灯。"萧彻站在柜台前，看着她手里的鲤鱼灯，"要最简单的样式，

不用画花纹。"林晚萤应着，转身去取材料。二十盏不算少，得抓紧时间做。她刚拿起竹篾，

就听见萧彻说："我来帮忙吧。"她愣住了，看着他走到工作台前，拿起一根竹篾，

动作熟练地折出个莲花底座的形状。他的手指很长，骨节分明，握着纤细的竹篾，

有种奇异的协调感。"你...你会做灯？"林晚萤惊讶地睁大眼睛。"以前在军中，

过年时没灯，就自己用布和竹篾做。"萧彻低头专注地扎着竹骨，"做得不好，能亮就行。

"那天下午，萤灯小筑里第一次有了两个人的身影。林晚萤糊灯纸，萧彻扎竹骨，

偶尔说句话，更多的时候是沉默。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落在他们身上，

空气中浮动着金粉和纸香，安静得像幅画。林晚萤看着萧彻认真的侧脸，忽然觉得，

这样的时光真好。没有将军府的贵公子，没有灯笼铺的小匠人，只有两个一起做灯的人。

萧彻把最后一个莲花底座扎好时，林晚萤已经糊好了十盏灯。她找出笔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