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见到栾海东，是在高二那年的春天，一个紫藤花在走廊边纷纷坠落的季节。

那时我十六岁，生命底色灰暗，成绩单上排名总是牢牢垫底，前途如同窗外被风卷起的纸片，

轻飘飘，又不知落向何处。同学小敏拽着我的手，神秘兮兮地把我拉到喧闹走廊尽头，

指着远处一个倚在墙边、正侧头与别人讲话的男生说：“喏，就是他，高三的栾海东。

”他个子很高，校服外套随意敞着，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T恤，整个人像一棵松，

在喧嚣走廊里却有种奇异的静气。那一刻，阳光恰好穿透玻璃窗，

把他侧脸轮廓镀上一层朦胧的金边。小敏压低了声音，

内容却石破天惊：“别看他总跟那帮人混一块儿，听说成绩厉害着呢，年级前三都常有他！

”小混混？年级前三？这两个词在我贫瘠的想象里如同冰火相撞，炸开一片不可思议的白雾。

我懵懵懂懂地点头，目光却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牢牢系在那个身影上。从此，

课间十分钟便成了我生命中最焦灼也最隐秘的期待。下课铃一响，心便鼓噪起来，

脚步像长了翅膀，总是不由自主地奔向楼下高三那层。目光在人头攒动的走廊里急切地搜寻，

如同沙滩上寻找珍珠的拾贝者。有时他正和一群朋友大声说笑，

眉宇间带着点漫不经心的桀骜；有时他独自倚着窗台，望向远处，

侧脸线条在逆光里显得有些模糊的落寞。更多的时候，我看到的只是一个被簇拥着的背影，

校服下摆被风吹得微微晃动，像一面我永远无法抵达的旗帜。每一次惊鸿一瞥，

都像偷尝了一口浓烈的酒，瞬间的眩晕之后，是更深的渴望和随之而来的、挥之不去的失落。

那匆匆而逝的十分钟，成了我日复一日单调校园生活里唯一的、带着心跳的刻度。

真正和他有了交集，是在一个燥热得连蝉鸣都显得无力的午后。

我攥着省下好几顿早饭钱才买到的新书，墨绿色的封面，崭新的纸张气息，

是我黯淡世界里一点珍贵的亮色。刚走出书店门口，带着微汗的夏风拂过，忽然手里一空，

书不翼而飞！我惊愕抬头，正撞上栾海东带着点促狭笑意的眼睛。他把我的书高高举过头顶，

嘴角弯起一个狡黠的弧度，阳光下，他额角微汗，

眼里跳跃着少年人独有的、近乎透明的顽劣光芒。“喂，小同学，

”他声音带着点刚变声不久的低沉沙哑，“追上我，书就还你！”话音未落，他已经转身，

像一头敏捷的鹿窜了出去。那一刻，什么优等生的矜持、什么“小混混”的疏离感，

全被这突如其来的孩子气击得粉碎。我大脑一片空白，只有身体的本能驱使着双腿追了上去。

午后的街道蒸腾着热气，梧桐树宽大的叶子在头顶哗哗作响，

盖不住我急促的喘息和擂鼓般的心跳。他跑得并不算快，时不时回头望我一眼，

笑容在斑驳树影里明明灭灭，带着一种近乎鼓励的逗弄。我们追逐着穿过狭窄的街巷，

风灌满了他的校服外套，鼓胀起来，像一张张扬的帆。终于，

在一个飘着面包香甜气息的小巷拐角，他停下脚步，转过身，气息微乱，

额发被汗水濡湿贴在额角，却笑得无比畅快。他把书递还给我，手指不经意擦过我的指尖，

带着奔跑后的温热。“跑得还挺快嘛！”他喘着气，笑容干净得像被雨水洗过的天空。

我接过书，紧紧抱在怀里，脸颊滚烫，不知是累的还是别的什么。

他顺手从旁边面包店敞开的窗口买了两个刚出炉的菠萝包，不由分说塞了一个在我手里，

热乎乎的甜香立刻弥漫开来。金黄酥皮上的糖粒粘在他微微汗湿的嘴角，

他浑不在意地用舌尖舔掉，动作自然又带着点粗粝的孩子气。就在那一刻，

阳光刺破云层落下来，他整个人仿佛笼罩在一圈毛茸茸的金色光晕里。那光芒如此耀眼，

如此温暖，瞬间穿透了我长久以来的灰暗，有什么东西在我心底悄然碎裂，

又迅速融化、流淌，无声地漫过整个心房。一种前所未有的、酸涩又饱胀的情绪，

像藤蔓一样悄然缠绕上来，越收越紧。然而高三的时光如同指间流沙。

我还在笨拙地计算着课间十分钟，笨拙地计算着能在楼梯转角“偶遇”他的概率时，

高考的洪流已裹挟着他，迅疾地冲向了远方。放榜那日，我挤在拥挤的布告栏前，踮起脚尖，

目光急切地搜寻。终于，在红榜最上方，

我看到了那个早已在心里默念过千百遍的名字——栾海东。

紧随其后的是那所光芒万丈、令人只能仰望的顶尖大学的名字。那三个字像烧红的烙铁，

烫得我眼睛生疼。周围是震耳欲聋的欢呼和羡慕的议论，

那些声音却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而遥远。我默默地从沸腾的人群里退出来，

后背紧紧贴着冰冷粗糙的砖墙，那寒意丝丝缕缕地渗透进骨头缝里。

头顶的夏日骄阳白花花一片，刺得人头晕目眩。我闭上眼，第一次无比清晰地认识到，

我和他之间隔着的，何止是一届的光阴？

那是一条我穷尽目力也无法跨越的、名为“现实”的深深鸿沟。我的高中岁月，

在他离开后的最后一年里，如同被抽走了所有色彩，只剩下灰白的底片。

书本上的铅字顽固地拒绝进入我的脑海，老师的讲解变成遥远模糊的背景音。最终，

那张轻飘飘的、宣告终结的毕业证书落在我手上时，竟感觉不到多少分量。

高考落榜是意料之中的结局，家里微薄的积蓄也容不得我复读的妄想。一个闷热的午后，

母亲沉默着，将一张招工简章放在我的床头——市邮局招营业员。我盯着那张纸看了很久，

窗外蝉鸣聒噪，空气粘稠得让人窒息。我拿起笔，在报名表上签下自己的名字，

墨水洇开一小片模糊的蓝。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轻得如同一声叹息，

却清晰地盖过了窗外整个夏天的喧嚣。邮局的柜台后面，

被分割成无数个琐碎的片段：称重、盖戳、收钱、找零……绿色的制服袖口很快被磨得起毛，

沾染上洗不掉的油墨和灰尘气息。

手指在分拣堆积如山的信件包裹时被粗糙的牛皮纸边缘划出细小的口子，

又在搬动沉重的邮袋时磨出薄茧。冬天是最难熬的，大厅里暖气不足，

**的手指冻得通红发僵，生出的冻疮在接触冰冷的包裹时又痛又痒。我习惯了低头，

习惯了沉默，习惯了顾客们或匆忙或抱怨的声音。青春那点微弱的火苗，

似乎就在这日复一日的重复与寒冷中，被无声地消耗着，黯淡下去。那个初冬的下午，

天色阴沉，寒风卷着零星的雪沫抽打着邮局的玻璃大门。大厅里人不多，显得有些空旷清冷。

我正低头整理着一沓汇款单，手指冻得有些麻木。一个低沉的声音在柜台前响起：“你好，

寄挂号信。”那声音，像一根尘封已久的琴弦被猝然拨动，发出沉闷而惊心的嗡鸣。

我猛地抬起头。隔着冰冷的、蒙着薄薄一层水汽的玻璃柜台，我看到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是栾海东。他长高了些，轮廓比少年时更加分明硬朗，褪去了几分青涩的跳脱，多了些沉稳。

深色的呢子大衣衬得他肩线平直，头发修剪得干净利落。他的目光平静地落在我脸上，

起初是职业性的礼貌，随即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讶异，像平静湖面投入了一颗小石子，

漾开不易察觉的涟漪。“栾…栾海东？”我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几乎不成调。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震得耳膜嗡嗡作响，握着单据的手指下意识地蜷缩起来，

试图藏起指关节上那些尚未痊愈的冻疮和薄茧。他显然也认出了我，眉峰微挑，

嘴角牵起一个温和的弧度：“是你啊。真巧，在这里工作？”“嗯，毕业…就来了。

”我飞快地低下头，避开他的视线，盯着单据上需要填写的栏目，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平稳些，

“寄到哪里？地址写清楚。”他报出一个地址，

正是那座我曾在红榜上仰望过、如同云端城堡般的大学名字。我捏着笔，一笔一划地填写，

指尖冰凉，连笔杆都握不稳。那个校名像带着芒刺，扎得眼睛生疼。空气仿佛凝固了，

只有钢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单调而刺耳。填好单子，贴上邮票，盖好邮戳，

我把单据和找零一起推过去，全程不敢再看他一眼。“好了。”我听见自己干巴巴地说。

他接过零钱，却没有立刻离开。短暂而令人窒息的沉默后，

一张小小的纸片被两根修长干净的手指推到了玻璃柜台这边，停在我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