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风寒冷入骨,都没有儿女们的心冷。
赵从雪得了脑血栓,半身瘫痪一年了。
操劳一辈子,生了四儿两女,临到死炕头边却没个人陪她。
若不是被她嫌弃了半辈子的老三媳妇照看,她早死了。
她喊来忙得脚不沾地的老三,“把大家喊来吧,我太疼了,让大家给我凑住院费,让他们陪一次床。”
老三任前阳没说话,抬手拍掉头上的草屑,默默地出去了。
五日后,除了老二,儿女们都来了。
“老二怎么不来,连手术费都不愿意给?”老四任前俊气呼呼道,“虽说妈到了这个岁数已经没有动手术的必要,但也算是尽孝了。他现在混得好,人不来手术费总得凑吧?”
老三任前阳搓了搓皲裂的手指淡淡道,“人家让我把羊卖了,说他刚给女儿买了房,没钱。”
“老大呢,他又不需要坐飞机赶火车,几步路的事儿,也不愿意来?”
任前俊没好气道,“当初分家时,妈最偏着他,大姐的彩礼大半都给他拿走了,家里的粮食和地,他分的最多。结果呢,分家之后连妈都不认了,活该!”
任前俊是兄弟几个之中最有钱的,如今经营着一家小公司,财大气粗,穿着很厚厚的貂皮大衣,脖子上的金链子十分抢眼。
眼泪从赵从雪的脸上滑下来,她看着屋顶自嘲一笑,的确活该。
老大媳妇牛娟刚好从外面进来,大着嗓门吼道,“谁说我们不认了?你说什么时候住院不好,非要这个时候住,我们刚盖完房子,手里一分钱没有。”
任前俊嗤笑道,“你们有钱盖小洋楼,却没钱出药费?家里好几头牛,卖一头都够了。更何况,你儿子前几天刚提了车,还在朋友圈炫耀呢,别以为我不知道。”
“你有钱倒是出啊,说的好像你比我们来得勤快似的。老大好歹时常进来看一眼,你呢?”牛娟指着他怒斥道。
她斜眼瞪着炕上的赵从雪,嗓门越来越大。
“都瘫了一年了,去医院给人家撺什么钱,反正都这样了,多活一天也是遭罪。”
这话听着刺耳,却没人反驳。
赵从雪明白,这也是她的孩子想说的话,只是碍于面子没说出来。
她闭上眼,生儿育女到底是为了啥。
牛娟继续道,“死了不要花钱吗?纸火花圈,吹响唢呐,席面棺木这些都不要钱吗?还有你别仗着有钱就吆三喝四,妈是你亲妈,赚那么多钱就敬敬孝,免得没德行守不住。”
任前俊唰地站起来指着她,“你个牛干屎再说一遍?我们家的事,轮得着你放屁?”
老大任前萧面色不悦的开口,“老四。”
任前俊没好气的扭头,“让她滚!老子忙得跟牛一样,哪有时间陪床,出钱就不错了。”
“那你媳妇呢?”妻管严任前萧瓮声瓮气道。
“她有精神病,自己还住院呢。”任前俊擦了擦椅子坐下,晃着二郎腿,“我多出点钱也行,反正老三媳妇照看的最好。”
他看着任前萧冷笑道,“大哥,这些年,你们离这么近,你给妈端过饭送过水吗?这话,只有三哥有资格问。”
牛娟睨着眼唾沫星子乱飞,“老太婆一直给老三放羊拔粮食照顾娃儿,老三伺候她难道不是应该的?”
老三任前阳面无表情,“我妈快不行了,只是想在死之前看看自己的娃,不愿意就滚,屁话真多。”他挑起门帘往外走,“我去喂羊了。”
“死老太婆当年分家给我们分的地都是最差的,老大凭什么出钱?”牛娜冲任前萧吼道,“看什么看,不赶紧回家,等着在这儿宰你啊。”
老大跟着牛娟出了门,看都没看赵从雪一眼。
可当初,赵从雪最疼爱的就是老大。
但这个白眼狼,分了家卷走她的好东西,便没再喊过她一声妈。
今天若不是怕村子上的人说闲话,他们俩不可能踏进这院子。
老四任前俊看向刚给赵从雪换完尿不湿的薛云,嫌弃的指着门边的尿盆,“太骚了,端出去。”
老三媳妇薛云连忙将赵从雪的尿盆端出去。
赵从雪气得直哆嗦,“放……放下……”
半身瘫痪的人,半张脸半边舌头都是僵的,没人听得清她在说什么。
“妈,你说什么?”小女儿芳芳凑到她跟前,“你要喝水吗?”
“孙子……都没来……”
赵从雪争强好胜一辈子,逢人就说自己六个孩子十几个孙子,死了扶孝棒的人院子里都跪不下,现在看来,他们来不来都难说。
“妈,孩子们都很忙,等他们放假了再来看你。”芳芳擦了擦眼泪,“我也忙,孙子上学需要我接送照顾,顾不上。”
赵从雪张了张嘴,想说再也不会麻烦他们了。
这一年都是老三媳妇在照顾,她只记薛云的好。
她自己生的,连说句话都嫌烦,何谈其他的。
六个孩子之中,除了大女儿跟老三,她都没亏待。
到头来,掏心掏肺对他们好的,个个都戳她的心窝子。
大女儿跟她不对付,一年也见不了几次,如今身体也不好,腿摔折了在住院。
老二当兵转业后,娶了有钱人的女儿在女方老家定居,三十年间来看她的次数屈指可数。
老四也就比老二强一点点,他儿子不愿意喊赵从雪奶奶,叫她老太婆,老四还觉得很骄傲。
明明老三当初也有机会离开这穷山沟沟的。
当年她生了病,老三是个嘴硬心软的,最终还是老老实实的扶住铁犁,再也没动过离开的念头。
因为老三知道,老大靠不住。
“行了行了,我在家里住两天再送妈去医院吧,”任前俊起身看向薛云,“快过年了,家里的猪杀了吧,别舍不得拿出来,我又不会亏待你们。”
他连最起码的尊重都没有,更别说是喊声三嫂了。
薛云虽然心里憋着火,但想到老四来的时候装了几筐的蔬菜水果,话虽然难听,但至少心意是有的,咽下不痛快转身去了厨房。
“我来烧火吧。”芳芳跟在老四后头出去了。
芳芳觉得她这屋子难闻,每次来都不愿意待。
赵从雪靠在热腾腾的炕上,看着空无一人的屋子,心渐渐凉透。
能见的都见到了,没来的她也不见了,就这样,她没什么遗憾了。
擦干眼泪,她的身体在难闻的被子里渐渐冰凉,直到变僵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