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筝才得知丈夫兵败战死的消息，朝廷就上门抄家了。

一个面色冷漠的太监，领着黑压压的禁军，踢开了钟家的大门。

太监清了清嗓子，神情倨傲，当着惊慌失措的钟家老小，宣读了女帝的旨意。

秦筝读书不多，晦涩的语句听不懂，只听到了“着有司抄家，男丁及老龄女眷斩首，其余女眷充入教坊司”几句，也是最关键的几句。

就在秦筝差点晕过去的时候，太监又尖着嗓子道：“当然了，本朝乃女子为帝王，对待女子，法外有恩惠：凡罪臣家眷中有身孕者，应先送进规仪堂，待孕产后再充入教坊司。钟家，只有钟秦氏一人怀有身孕。来人啊，把钟秦氏请走，其他人全部抓起来！”

两个粗暴的禁军冲了过来，一左一右，把秦筝架起往外面扛。

秦筝来不及回头看，只听到院落里哭喊声、打骂声、打砸声乱成一片，地动山摇。

天塌了。或者准确地说，是秦筝的天塌了，也是钟家的天塌了。

秦筝哭喊不出来，她现在只想吐。强烈的孕反，加上两个壮硕禁军的粗暴对待，肚中已经是翻江倒海。

残存不多的清醒告诉她，完了，一切都完了，丈夫战死了，钟家要被抄家了，自己走到了命运的分岔口，一条通往十八层地狱，一条通往十九层地狱，怎么走都是煎熬。

两个高大壮硕的禁军架住她，任一双脚悬在空中，不知要把她送去何处。

门外的长街上，两沿站满了围观的人，议论纷纷，又指指点点，摇头叹息。

此时此刻，听觉异常灵敏。秦筝听到有人说，“钟将军新战死，尸骨未寒，钟家就被抄家了。这样的朝廷，以后谁还会替他卖命啊。”

“而且，钟将军才要渡河，尚在我国境内，就惨遭敌军埋伏，兵败身亡，这明摆着是军中出了奸细，把敌人放进了关。朝廷不去查奸细，却以延误战机、不听朝廷调度为由，降罪于钟将军，还牵连他的家人，真是糊涂啊，圣上昏聩啊！”

“嘘。你不要命了？少说两句！”

在禁军的眼神警告下，围观者大多闭上了嘴。少数还在说的，也都压低了声音，不让人听到。

“唔，哇……”

肚子里一阵强烈的搅动，秦筝的喉咙里冲出滚烫的热流，又酸又苦，呕吐物直接从嘴里溢了出来。

她哀求两位禁军，把她放下来，容她停下片刻，弯个腰，把脏东西吐出来。

两个禁军失聪了一样，置若罔闻，只是机械地架着她往前走。

不知走了多久，度过了有生以来最难熬的一段时间。在一个医馆门口，两位禁军终于停了下来。

待一人走进医馆，只由一个人扶着的时候，秦筝总算找到了机会，弯下腰去，抽搐作呕不止。

泪水混合在呕吐物里，呛，酸，苦，短短的片刻，把人生所有不幸的滋味都尝遍了。

她大声哭着，大声哭着，撕心裂肺一样。当然，如果可以，把心肺撕碎了也好，这样就可以死了，死了就不用面对绝望，面对恐惧了。一个人在这世道上，太难，太难了。

鼻涕拖了很长，没有半分仪态可言，泪水覆盖了眼睛，眼前是朦胧一片。

“进去。”

刚刚走进医馆的禁军走了出来，不耐烦地说了声。

秦筝感觉腋下一紧，整个人又被架了起来，泪眼模糊间，身子朝医馆里去。

转过几个走廊，呕吐的感觉又直冲嗓子眼。幸运的是，这回很快就不走了。双脚总算落了地，秦筝感觉屁股后面多了个支撑，被放了下来，两个又寒又硬的嗝，打得心脏像被钻子钻一样地疼。

眼泪流干净了，视线清晰了，已经到了一间昏暗的弄堂里。

脉搏忽然被用力摁住，秦筝一惊，习惯性抽手，想要挣脱，却发现连这点力气也没有了，刚才的狂吐，已经吐空了身子，只好放弃挣扎。

“听说今天来的这个妇人，是钟将军的妻子？”

秦筝听到了摁住她脉搏之人的话，声音苍老，柔和雅静。但面前隔着一层纱，看不清楚面容。

禁军痞里痞气说道：“冯大夫，面前都给你隔了一层纱了，你不会不知道什么意思吧？多做少问！你给罪臣家的孕妻女号脉多年了，按理来说也算老道，这个简单的规矩，总不用我强调吧？”

冯大夫呵呵慈祥笑道：“军爷，不用你强调，老夫吃了三十多年皇粮，对朝廷忠心耿耿。”

“没人怀疑你的忠诚。怎么样，她肚子里的是男是女？”

冯大夫的声音迟疑了一下，才道：“一个女孩儿。”

禁军道：“冯大夫，你可要号准了，尤其不可撒谎，否则……”

冯大夫怒道：“老夫从来没有撒过谎！倘若不信老夫，另外再叫个大夫来号一号，一测便知。”

“信信信，我们也就是这么一问，例行公事罢了！早孕号脉断男女的手段，整个京城中，除了冯大夫您，还有谁能身怀这等本事！再者说了，到时候生下的若不是女孩，而是男孩，规仪堂里那么多双眼睛看着，冯大夫就自求多福吧。”

听到是个女孩儿，秦筝明显感觉，两位禁军放松了不少。

“行了，既然是个女孩，那就不用杀了，冯大夫你的行医日志登记好了吧？好了是吧，那我们就先行告退了。来，把她送到规仪堂去，我们的任务也完成了。”

双脚重新离开地面，秦筝又被架了起来。

这回没有受到呕吐的困扰。她太累了，已经没有力气去吐了。在两个禁军的手上，头一歪，昏死了过去。

等醒来时，已经不知道到了哪里，是什么时辰。

唯一能感受到的，就是黑暗，比弄堂还要黑。整个空间里，只有一束光照了进来，背光处站着两个人，隐约可见是两个老妇人。

一人问道：“犯妇钟秦氏，你家里可有送银子过来打点？”

另一人替秦筝回答了道：“未曾，这钟家一是向来清高，不屑于做这种事。二是这次抄家彻底，人财两空。钟家和受钟家牵连的秦家，都腾不出手来照顾钟秦氏了。自然也就没有银子送过来。”

问话那人的声音变得凌厉凶狠起来：“没银子？既然没银子，还送进我规仪堂干什么！我规仪堂不养这等无用之人！老规矩，先把她的胎堕了。小产之后，没了身孕，她就能跟钟家的年轻女眷，在教坊司里团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