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困在长信苑苦中作乐几日，姜灵才得了通信。

太后许安，终是在她回京第三日，宣召她觐见了。

踏入慈宁宫中，姜灵步伐平稳，凤目沉静如水。她身着尚功局送来的青色襦裙，衣料虽非上等，但在她身上却自带几分傲气，叫人看不出丝毫寒酸。

殿内透着淡淡的药草气息。

床榻上，太后披着厚实的云纹白绸寝衣，微倚在锦垫上，双目半阖，神色疲惫。

“四皇姬殿下到——”

女官的通报声响起，太后缓缓睁眼。

姜灵上前，垂眸跪下，双手放于额前，语调沉稳：“孙儿姜灵，叩见皇祖父。”

她这声“太后”叫得规规矩矩，既没有丝毫亲昵，也没有多余的情绪。

十年的冷漠已经让她习惯了收敛情感，即便面对这个唯一在意她的人，她仍旧不愿率先露出软弱。

太后看着跪在地上的少女，眉头皱起，抬手虚扶了一下，声音低哑：“快起来，跪着作甚。”

姜灵闻言，缓缓起身，直起腰杆，目光落在榻上的老人身上。

她已经很久没有见到太后了。

八年前，他还是精神矍铄的帝王之父，如今却形销骨立，连声音都带了些微微的喘息。

“让哀家看看。”

太后缓缓抬手，姜灵微微一顿，最终走上前去。

老人的手掌枯瘦，覆上她的手背时透着一丝凉意，他凝视着她，神色复杂：“……瘦了些。”

姜灵垂眸，语调平缓：“孙儿在岭南过得还好，该是胖了才对。”

“好？”太后冷笑了一声，松开她的手，声音中透着些许疲惫，“哀家听闻，你在南苑行宫这些年，连个正经的师傅都未曾配备？”

姜灵沉默。

太后冷哼了一声，语气淡淡：“你母皇当年留你在岭南，原是要你被养废的。”

这话虽刻薄，却是事实。

姜灵仍是未作声。她并未如寻常孩童般渴望母亲的关怀，她太清楚女帝对她的厌恶，也早已不再对此抱有任何期待。

太后见她神色冷淡，眼底浮现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疼，叹了口气：“……你怨她吗？”

姜灵抬眸，凤眼幽深，声音淡然：“孙儿不怨。”

太后闻言，怔怔地看着她半晌，突然笑了一声，笑得有些凉意：“你当真不怨？”

姜灵微微一顿，继而低声道：“怨无用。”

太后听着这话，眸色渐渐暗了下去，片刻后，缓缓闭上眼睛：“...好孩子。你当知，你母皇不会让你活得太顺遂。”

姜灵轻轻一笑，眼底漆黑如墨：“孙儿自然知晓。”

“你有何打算？”

姜灵轻轻掀起眼睑，声音平静如常：“母皇贵为九五，能容我归京已是大恩。孙儿不敢妄议。”

太后语重心长道：“你母皇能容你回来，只因哀家还活着。她巴不得你在岭南一辈子见不得光，你若自己不争，迟早被她拿捏着丢出去。”

他缓缓抬手，轻轻拍了拍姜灵的手背，声音沉缓：“你归京之事，哀家已知会尚宫局，往后宫中若有人欺你，你便只管来找哀家。”

姜灵微微一顿，随即低声道：“孙儿多谢祖父挂怀。”

太后目光落在她身上，眼底深沉，似是在思索什么，半晌后，方才缓缓道：“你母皇不曾给你封号，哀家便来赐你。”

姜灵垂眸，眼底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惊讶。可她也知道，如今这位老人能为自己做的不多了。

她一日无封号，汴京城一日不会将她真正当作皇姬来看待。纵使不想让这位皇祖父与母皇产生龃龉，但她此刻，却也无法拒绝。

只半刻，姜灵便顺从跪下，恭敬道：“孙儿叩谢皇祖父。”

太后看着她，缓缓道：“……你既生于行宫，又在岭南长大，便封你为安和郡主吧。”

安和，安稳宁和，听着像是无欲无争的封号，实则，是太后给她的庇护——她若安，便可和。

姜灵低首：“孙儿谢皇祖父恩典。”

太后看着她的模样，微微叹息了一声，眼底有些复杂：“……哀家不知还能活多久，若是能亲眼看你立足宫中，哀家也便能放心了。”

姜灵轻轻抬眸，缓缓开口：“皇祖父身体尚好，来日方长。”

太后闻言，只是笑了笑，没有接话。

这一日，祖孙二人相谈许久。大多是些岭南时期的旧事，谈到乐处，姜灵也终于舒展了眉眼，真心笑了几次。

临近午时，太后乏了，姜灵才起身告退，缓步走出殿门。

踏出慈宁宫的瞬间，日光洒落，映得她的身影修长。

银秋等候在外，见她出来，立刻迎上前，低声道：“殿下，可还好？”

姜灵微微抬眸，看了一眼蔚蓝的天空，语调淡淡：“不好，那又能怎么样？”

她停住脚步，站在慈宁宫朱红色的宫门前，静静地望了一眼。太后是唯一在乎她的人，也是她在这皇城之中唯一的护盾。

可这道护盾，终有一天会消失。

到那时，她该如何？

她垂眸，指尖轻轻摩挲袖口。

风拂过衣袖，长信苑的四皇姬，终于不再是个无名之人。

正午时分，慈宁宫的懿旨传遍皇宫。

当内侍高声宣读时，整个皇城，无论是高位君侍，还是寻常宫人，无不驻足聆听。

自太后病重以来，已有多日未曾发布过任何懿旨，如今突传诏令，着实令人费解。

更令人意外的是，这道懿旨，竟不是颁给六宫，而是给一个久被遗忘的皇姬。

“哀家思及四皇姬姜灵，自幼被遣居南苑行宫，虽天命如此，然本为皇室血脉，不应久居外地，今既归汴京，理当有所封授，以正宗室之仪。念其性情沉稳，居处安定，特封‘安和郡主’，其礼制、俸禄、宫规皆按郡主例行之。太后懿旨，着皇城内外遵行。”

太后亲自下旨，册封姜灵为“安和郡主”，虽未至亲王之位，然郡主之封，已足够表明她在宗室的正式身份。

“竟然是太后亲封……”

消息迅速在宫中传开，各大宫殿都有人交头接耳，私下议论纷纷。

很快，这道旨意也传进了汴京的平宁王府。

一名女子斜倚在绣塌上，手中轻摇宫扇，眉目精致，丹凤眼微微眯起，眼尾上挑，带着一丝与生俱来的冷媚。

这女子，便是二皇女姜玉——当朝中宫君后所出，嫡女之尊，年方二十，早在两年前便受封平宁王，在汴京权势滔天。

她目光落在桌上刚刚被送来的书信，纤长的指尖缓缓拂过金漆封面，指甲覆着淡淡的梅花胭脂色，恍若点血。

“母皇并未封她，皇祖父竟擅自下旨？”她轻声开口，语调和缓，带着些许漫不经心的意味。

侍立一旁的宫人闻言，低首恭敬回道：“殿下，太后乃皇上亲父，虽已退居慈宁宫，但在宫中仍具威权，尤其太后病重，女官尚未敢违抗。”

“未敢违抗？”姜玉轻笑了一声，声音悠扬，指尖缓缓拨动宫扇，“也就是说，这封安和郡主的懿旨，便是生米煮成熟饭了？”

宫人不敢应声，只是低着头，等着主子的进一步指示。

姜玉轻轻叩了叩茶盏，眸光深沉，片刻后，笑意越发温柔，仿若毫不在意般：“倒是个会借势的。母皇从不承认她。可如今她封了郡主，便是名正言顺的皇家宗室，便是母皇再不喜，也无法再将她置于宫外。”

“可太后……”宫人低声道，“太后如今身子一日不如一日，怕是……”

姜玉昭唇角笑意更深，声音宛若湖面波澜轻起：“所以，皇祖父到底还能护她多久呢？”

殿中一时无声，窗外风过竹影，沙沙作响。

姜玉昭微微起身，玉指轻托腮，目光落在案上的懿旨，眼神沉了沉，半晌后轻声道：“她这一次归京，是想安稳度日，还是想分一杯羹？”

她缓缓站起身，步步行至窗前，望着宫墙方向，嘴角噙着温和的笑，语气轻柔：“不过……若她真的安分守己，倒是可惜了。”

宫人闻言，心中微微一颤，不敢多言，只是低眉顺目地应道：“殿下所言极是。”

姜玉昭抬手拨弄了一下手腕上的金铃串，声音低柔似水：“再看看吧，看看这位安和郡主，到底是山鸡，还是……凤凰？”

她的嗓音宛若丝绸拂过玉石，温软，却透着几分寒意。

“姜灵，我那素未谋面的四妹妹，且让我看看，你到底有几分能耐。”

日暮时分，天光沉静，长信苑的院门再度被人叩响。

门外，尚宫局司礼女官身着深青色官服，手捧锦盒，神色端肃。

她站在殿门前，目光平静，语调不疾不徐：“奉太后懿旨，特送封号诏书至安和郡主殿下处。”

殿内，姜灵坐于案前，手中执书，闻声抬眸。

银秋起身迎上前，接过锦盒，微微躬身。

尚宫局女官行礼后，便带着随从退下，并未多言。

她们的态度仍是公事公办，并未对姜灵显露出真正的敬意——毕竟，这道懿旨来自太后，而非女帝。

姜灵在宫中的位置，仍然悬而未定。

女官走后，殿门缓缓关闭，封号诏书被放在案几之上。姜灵轻轻打开锦盒，取出黄绫诏书，指尖摩挲着绣金封面，微微垂眸，目光幽深。

“安和郡主”。

安定和顺，温和无争，表面上是个平平稳稳的封号。然而，姜灵知道，这是太后特意为她铺就的第一步。

她缓缓展开诏书，目光扫过那一行行工整的宫廷诏文，朱砂笔迹映在绢布之上，端庄而肃穆。

“殿下。”银秋在旁轻声道，“从今日起，宫中再无人敢直呼您‘四皇姬’了。”

姜灵听罢，轻轻一笑，语调悠然：“面上如此，可人心呢？若母皇不表态，汴京，未必认我这个郡主。”

她将诏书合上，目光落在窗外的夕阳之上，眼神沉静得让人看不出情绪。

“皇祖父为我赐封，母皇却并未下诏敕封，这宫里的人会当我是个有名无实的郡主。”姜灵淡淡接过话，语调平缓。

“他们会看皇祖父病重，视我为无依之人。他们会试探，甚至轻蔑，想着我不过是个苟延残喘的弃子。寻常皇姬，获封郡主，自当赐府出宫居住，可皇祖父无赐府之权，母皇更不可能为我做这些。”

银秋微微一怔，紧接着便听她继续道：“这封‘安和郡主’……还不够。”

姜灵微微侧首，看向银秋，凤眸深处掠过一抹冷意：“银秋，你可知在这宫里，若没有权柄，人便只是食物。”

银秋一凛，缓缓抬头，看着姜灵的眼神，心中一震。

“殿下……”银秋低声道。

“我在岭南行宫十载，看遍了宫人与内侍如何争斗。”姜灵轻声道，手指轻轻叩击桌面，目光幽沉，“那些以为高枕无忧之人，不过是走得慢些的牲畜罢了。”

“我回到汴京，并不是为了被庇护，而是要立足于此。”姜灵目光微动，嘴角含着浅淡的笑意，带着几分讥讽，“皇祖父对我好，我自该尽孝，可这孝道，不能让我一辈子仰人鼻息。”

“皇祖父终究有一天会走。”她声音微微放缓，却让人觉得凉意渗骨，“到那时，我若无可用之物，便会成为被分食的羔羊。”

她已经不是当年那个被困于岭南的弃皇姬了，既然回到汴京，便不可能再回头。她要的，不是这座皇宫的施舍，而是彻底掌握自己命运。

姜灵轻轻合上诏书，抬手收进锦盒之中，指尖轻敲，嘴角勾起一抹冷意。

今日，她是安和郡主。

往后，她要的，是权，是势，是天下人不得不俯首称臣的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