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南风微熏，江潮涌动。

如今已是初秋，岭南的湿热渐退，寒意自江面蔓延，风掠过水面，激起层层涟漪。

从岭南通往汴京的官道船行，其上华灯如昼，唯独最末那艘素缀青缦的画舫显得格外冷清。

它安静地浮在珠江之上，随着水流缓缓北行。

画舫窗前微微敞开一角，一名身着月白襦裙的女子静静倚靠。

灯火微闪映在她的眉眼间，勾勒出一张生得极其清冷的脸。

眉峰微挑，凤眸狭长，黑瞳深邃，偏生她唇角收得极稳，鲜少露出情绪，教人看不出心底所想。

少女名为姜灵，此刻正静默地望着窗外夜色，目光越过层峦叠嶂的山影，穿过茂林丘陵，望向天际那座遥不可及的城池——汴京。

那是天下权势的中心，是她的母皇统治的帝都。

也是她从未踏足的地方。

过了半晌，一个约莫二十出头，身材纤细的女子端着茶盏走来。

姜灵回头，轻声向她问：“银秋，到汴京还需多久？”

贴身女官银秋不假思索：“约摸再过三五日。”

姜灵垂眸，嗯了一声。

银秋轻轻放下茶盏，目光落在单薄的姜灵身上：“殿下，夜里风大，还是小心受凉。”

姜灵轻笑一声，转身坐下，端起茶盏，茶香温润，却透着丝丝苦涩。

这不是岭南的茶。

“竟然是汴京的贡茶。”姜灵低头嗅了嗅，“龙团凤饼，讲究的是火候与细腻，比岭南的茶更精致。”

她顿了顿，嗓音微微拖长，似是随意道：“只是太讲究规矩，少了几分生气，入口虽醇厚，却远不及岭南的茶灵动。”

银秋轻笑一声：“殿下博学，属下不懂这些。”

姜灵眯着眼品了一口，似有些老神在在：“若非我今日被接回汴京，也是吃不上这盏贡茶的。”

银秋不语。

她当然明白，若不是太后病重，女帝恐怕不会让她眼前这位被弃于岭南十载的皇姬回到汴京。

大邕朝以女子为尊，自古以来便是女子当权。而姜灵的母亲，亦是这大邕朝当今最为尊贵的女皇。

只是自出生以来，姜灵从未离开过岭南南苑行宫，那里四季温润，却多生虫蚁，是被皇室众人“遗忘”的地方。

姜灵知道自己为何会被弃养岭南。

不过是女皇十八年前巡幸岭南，醉后一时兴起在行宫内宠幸了一个容色卓绝的宫男。宫男瞒着怀孕一事，悄悄生下姜灵。

她的存在，对母皇而言，既是耻辱，也是一个错误。母皇不愿意杀了她，但也从不承认她。

八年前，当朝女帝的父亲，亦是当今太后曾在岭南行宫颐养过一段时日。那时，姜灵还是个“野皇姬”。太后喜她聪慧，机灵，日日带在身边。若非太后悉心教养，她如今还只是个不懂人情复杂的废女。也若非太后如今病重，命女帝下令接姜灵回汴京皇宫相见，她或许该在岭南被养废，悄无声息地死去。

女帝此番做派，不是迎回皇女，而是让她在太后去世前完成“尽孝”这场戏。

想到此，姜灵垂眸，抿了一口贡茶，苦涩入心。

三五日后，千里江路，行船终于抵达汴京。

天子之都巍然耸立，皇城高墙巍峨，直指苍穹。

然而，前来迎接姜灵这一皇姬的仪仗却寒酸至极。

几辆普通马车，寥寥几名低阶内侍，连前引的宫人都不过是寻常司礼监的下等庶役，甚至连一名正经高位宫女都没有。

恐怕连汴京寻常官家小姐入宫时的排场都比这来得体面。

“殿下，这仪仗怕是太寒碜了些。”银秋轻声道，目光扫过前方的随行队伍，眼底闪过一抹讥讽，“那位倒是会做人，接您回京，却用这样的排场，恐怕是想让汴京城里的人都看个笑话。”

姜灵嘴角微微扬起：“如今不比在岭南行宫，你行事说话都小心些。母亲如何，心里知道即可，何须嘴上多言？”

然则她心里比谁都清楚。

她刚回京，这位素未谋面的母亲便先要让她尝尝身为弃女的屈辱，让她明白自己的位置，让汴京的百官看清，她不过是个被召回来的无用棋子，随时可以被抛弃。

她望着汴京日光灿灿，心底却难免觉得悲凉。

末了，姜灵只轻声一句：“银秋，好生记着今日这幅光景。”

她要记住，宫人的嘲讽、母亲的冷落。

她要时时提醒自己，断不可忘记今日窘迫。

车驾缓缓驶入东华门，沿着御道前行，越过巍峨宫阙，踏入那座她从未见过，却早已无比熟悉的皇城。

照理说，皇姬回宫自然是要先面见女帝跪谢皇恩。只是姜灵并未被带往女帝所居紫宸殿。

她只是个未封位份的末等皇姬，无召不得觐见天颜，哪怕那九五之尊是自己素未谋面的母亲。

过了小半炷香的时间，宫人将她引到一处僻静住所。

姜灵掀起帘子，看向眼前的宫苑。

她本以为，自己会被安置在承庆宫或昭宁宫。那里是年满十五的皇姬未出阁前居住的地方，象征着皇室血统的认可。可眼前的宫殿，却令她轻轻挑眉。

这里是皇姬所的长信苑。

皇姬所乃是皇女年幼时所居之处，通常十五岁前的皇姬都会暂居于此，待封位后，便会出宫，搬入自己名下的府邸。

如今，姜灵已十八，按理早该册封郡君，拥有自己的宅邸，名列宗室，得皇族供奉。可女帝未下封号诏书，仅称她为“四皇姬”，甚至未赐正式名册。仿佛她的存在，不值一提。

宫人们皆知，四皇姬是不受宠的。因此，即便她已归京，仍被安置在皇姬所最偏远的长信苑，此地乃是最年幼的皇姬才会住的院落，通常十五岁后便不会再有人居住。

整个皇姬所，如今不过只剩她一人。

忽听一阵轻缓的脚步声响起，随后，一个身着绯色朝服的女官缓步上前，向她福身一礼。

“四皇姬。”女官语声平稳，不疾不徐，“陛下有旨，四皇姬初归京城，舟车劳顿，暂且在长信苑安顿歇息，待陛下有令，再行安排。”

姜灵神色未变，微微一笑：“原来如此。”

她的声音温和，听不出喜怒，似是全然接受了这样的安排。

女官微微垂首，继续道：“长信苑虽久未有人居住，属官们已提前收拾妥当，院中宫人皆听四皇姬差遣。若四皇姬有任何需要，皆可吩咐。”

姜灵瞥了她一眼，唇边的笑意若有若无：“有劳。”

女官低头应是，片刻后，试探着补充道：“若四皇姬有要事禀告，可遣人至司礼监传话。只是……宫中规矩，皇姬未得诏，不得擅入紫宸殿。还望四皇姬谅解。”

言下之意，她即便身为皇女，若无陛下诏令，连向母亲请安的资格都没有。

她语气淡淡：“我知道了。”

女官微微一愣，似未曾料到她竟如此平静。片刻后，她垂首施礼：“属官告退。”

长信苑的宫门缓缓闭合，夜风吹动殿檐上的铜铃，发出一声低沉的轻响。

姜灵缓步踏入长信苑，身后的宫人提着两盏昏黄的宫灯，将整个院落照得半明半暗，影影绰绰。银秋站在她身后，目光扫过四周，脸色不自觉地冷了几分。

长信苑四周院墙高耸，几乎将整座小院封死，只有一道狭窄的月门通往外殿。院中的青石小道已长满青苔，数株枯萎的梅树歪斜生长，树下落叶堆积，潮湿腐朽的气息弥漫在空气之中，显然已久无人居。

“……这哪里像是给皇姬住的地方？”银秋语气压低，冷冷道，“便是宫中最下等的内侍，所住之地也比此处整洁吧。”

姜灵神色平静，抬手拂开廊下残破的帘帐，步入殿中。

殿内陈设简陋，除了一张案几、几张藤椅，几乎没有任何装饰。帷帐多年未曾换新，颜色早已褪尽，几处边角甚至有被虫蛀的痕迹，地面砖石缝隙间积了薄薄的尘土，窗棂一推，便簌簌落下灰尘。

姜灵缓步走到案前，抬手拂去上面的灰尘，指尖沾上微薄的尘埃。她轻轻一笑，目光扫向随行而来的宫人们。

不过五人。

三个宫女，两个小厮。几人面上都是一副恐慌的神色，谨小慎微，似是刚入宫，从未侍奉过人的。

这点人手连汴京寻常贵族小姐出阁时带去新宅的陪嫁都不如。

银秋站在她身后，沉默片刻，终是压不住怒意：“当真欺人太甚！”

姜灵轻轻合上书卷，慢条斯理地理了理袖口，淡淡道：“欺我？”她垂眸一笑，目光漆黑幽深，“汴京又何曾把我放在眼里。”

银秋深吸一口气，强忍着心头的冷意，咬牙道：“属下去换人。”

姜灵看着她，轻声道：“换什么？”

“属下看那些拨来的宫人不过都是下等庶役，个个跟黄毛丫头似的，瞧着连宫灯都拿不稳，怕是哪个宫里都不愿要的边角余料。”银秋的语气透着明显的克制，“殿下若要在宫中立足，至少得有一批可用之人。”

姜灵看着她，指尖在案几上轻轻敲了敲：“先调教着用吧。你如今去司礼监要高等女官过来，怕是那边也不会给你。”

银秋自然知道，只是如今为自家殿下感到不平。那年她跟随太后去行宫伺候，便被太后留下服侍姜灵直到现在，两人早已熟稔。姜灵在宫内的处境，她必然比谁都清楚。

“早些安置？”姜灵摊手，示意银秋替她更衣，“船上颠簸了这些时日，我是腰酸背痛。如今有张榻就行，睡得着。”

“殿下真是...难道就这么任他们欺负吗？”银求不满，反问道。

姜灵抿唇，似是思索了一阵，笑了笑：“不。我是说——藏器于身，待时而动。”

来日。

有朝一日，她要满汴京都记住。她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