埠州城水患,死伤无数百姓。我身为当地知府被贬,终身不得入朝为官。
与巡抚千金的婚事也告吹了。她被父亲指婚给败家子,未过门就受婆家刁难。来找我诉苦时,
以死威逼我带她私奔。我抛下一切带她走。不曾想她吃不了贫民之苦。见家丁来找,
便随家丁回家,还倒打一耙污蔑是我拐走她。我被关在狗笼里游街示众,
被行人用石头打砸辱骂。唯一的亲人也间接因她而死。后来,
她看着我的手一脸嫌弃:「常人一双手都是十根手指,你多出的两根指头很恶心,
我不能嫁给一个怪物。」1水患被贬官后,我回到村里务农。没想过还会再见前未婚妻,
彼时她衣衫不整来找我。脸上还挂着泪痕,实在可怜。江如月闯进我的怀里,哭道:「文俢,
我爹要将我嫁给冯家那败家子,那人纨绔好色,小小年纪房中便十几个妾室,
我怎能嫁于这样的人?」她今日去冯家拜见未来婆母,竟被那败家子给玷污了。
两家长辈得知后,只是淡淡地安慰了几句。只道这洞房是迟早的事,提前一些也无所谓。
江如月痛苦不堪地摇头,随即掏出匕首以死威逼我带她私奔。「我本应是你的妻子,
谁知命运弄人……文修,我不嫌你沦为平民,你也别嫌我不洁好不好?」「带我走,
去天涯海角也好,在这里我真的要窒息了,求你怜悯怜悯我可不可以?」
我家中的老父亲见此,劝我随自己的心意决定。迫于江如月的威逼,也为了挽留一条性命,
我答应了她的请求。只是贫贱夫妻百事哀。三个月而已,江如月就受够了清苦的日子。
将我刚买回来的粗布衣扔在地上,哭得很委屈:「我皮肤娇嫩,
穿这种布料在身上要起疹子的,你根本不爱我,不然怎么舍得我吃苦?」我们当下在私奔。
我只能沿途干些抄书写信的散工赚银子,已经尽可能的让她过得舒服些了。
我好声好气安慰她。保证等安定下来,绝不会再让她吃这种苦。她不耐烦推开我,
坐到一边去生闷气。原以为这只是平凡一天中的小吵小闹。没想到巡抚府的家丁找来时,
她会选择回家去。在巍朝私奔是不被允许的,违者得坐一年牢。她选择回家,
无疑是把我陷在危机里面。为了避免责罚,她将所有错归咎于我。跟巡抚大人说是我拐走她,
也是我不满被贬,故意和朝廷作对。前者还好,后者所说的与朝廷作对,是把我往死里坑。
饶是我有十张嘴也说不清。最后被屈打成招,被关在狗笼里游街示众。百姓朝我扔石头,
辱骂我诱拐良家女子时,我没有任何波澜。唯有老父亲沿街为我辩解,
被‘正义之士’打倒在地,仍然执意为我正名时,我才悔不当初。我哭喊着让他们住手,
哽噎地冲那些人怒吼:「都是我的错!我不该诱拐江**。我认了,全认了!别打我父亲!」
2那些人终于停手。却也故意恶心我,往我父亲身上尿了一身。看到那一幕,
我坐在狗笼里心如刀割。父亲缓了半晌才爬起来。步履蹒跚追上我,隔着笼子与我双手相握。
他扬起一个宽慰的笑容:「儿啊,爹没事,左右一年牢狱而已,爹就在家里等你回来。」
我重重点头。抱歉的话不知从何说起,想着等出来后好好孝顺他老人家。可惜天不遂人愿。
待我归家后,迎接我的只有一副白骨。只见父亲的遗骸孤零零地坐在织布机前,
一只手置放在心口位置,脑袋偏到一边去。
他死前最后一刻都还在劳作……我跪在地上久久起不来,想哭却只有止不住的狂笑。
这一切都由江如月来找我的那一刻所致。最为讽刺的是,她还是嫁给了冯家那败家子,
摇身一变成为人人艳羡的贵妇。腊日祭那天,她搭乘马车前往灵隐寺上香。
我拦截要一个解释。「如月。」我死死握住她的手,「你是被迫嫁给他的对不对?」
直到现在我还在为她找借口。认为她这样清高美好的人,宁死也不会嫁给那种纨绔。
如果一切是被迫,那么我便怪不到她头上。江如月冷淡地甩开我的手,
漠然道:「抱歉啊文修,嫁给冯郎我无悔,也很感激你当初带我私奔,
让我明白富贵不能舍弃的道理。」「我知道你因此坐了一年牢很委屈,但这也是你自愿的,
你如今不会是来责怪我的吧?」说罢,让随身丫鬟拿出一两银子来,硬塞进我手中。
接着道:「你拿着这些银子去做点买卖吧,咱俩的事就此结束。走吧,免得叫人瞧见误会。」
我没有收下银子,而是卖惨般告诉她:「我爹因为这事无故病死,如果当初不是你以死相逼,
他老人家就不用过度劳累而死了。」在牢里的日子很艰苦,
常常只有臭不可闻的泔水可以饱腹。父亲知道我肠胃不好。为了让我在牢里吃上干净的食物,
唯有不断拿银子去巴结衙役。「他白天在地里耕种,夜里挑灯织布,
只为了赚少得可怜的零碎银子,以供我在牢里吃上一口干净的饭菜。难怪后半年他没来看我,
因为他死了。」「如月,一切都因你的突然反悔、你的无端污蔑,他才会这般辛苦,
你连半点愧疚都没有吗?」听到我的责怪,江如月立即变得怒不可遏。
「你父亲自己短命关我什么事?」狠厉的一巴掌打在我脸上,尔后轻蔑地看向我的手。
我左手生来多了两根指头,非常突兀地挂在大拇指旁边。打小因此遭受过许多嘲笑,
说我天生多指是当小偷的料。若不是发奋图强考上状元,被圣上任命到埠州城就职,
我这一生遭受的谩骂还要更多。巡抚大人有意把女儿许配给我之时,我是自认不配的。
也表明过我的手异于常人,是江如月不顾世俗抚摸着我的手道:「多么特别的一双手啊,
你不该妄自菲薄的。」3可如今,她一脚将我从马车上踹了下去。「常人一双手都是十指,
你多出的两根指头很恶心,我不能嫁给一个怪物。」「何况我已经嫁给冯郎,
请你不要再来纠缠我了。」前来寺庙烧香的人很多,这会儿全看向我。
江如月哭得眼泪鼻涕一大把,势要坐实我图谋不轨的心思。那些妇人本就仗义,
围住我指指点点。「一年的牢狱之灾还不足以让你受到教训吗?如今人家都嫁为人妇了,
你还要来纠缠?」「好歹以前是个父母官,怎的一点格局都没有?」我的腰摔得很重,
疼得龇牙咧嘴。无论我怎样辩解,都抵不过那么多张嘴的指责。
江如月的马车在这时不偏不倚从我身上踏过去。围观的人群生怕担责,一下子散开了。
老天也似乎要同我作对,突然乌云密布下起暴雨来。我在泥泞污水中爬行,叫天,天不灵。
求生欲望刹那间便没有了。死了也好,死了就可以和父亲团聚了。偏生心中的恨意在加深,
恨这世道薄凉,恨人心难测。我睁着双眼看向像是无尽深渊的天空,缓缓抬手,
正要发起咒骂。一个孩童的脸兀自出现。用他小小的双手遮去我头顶的雨滴,
笑着问:「大哥哥,下这么大的雨,你躺在这儿会着凉的,你的家人也会心疼的。」
话音刚落,一把伞映入我眼帘。是孩童的父母来了。他们同样没有任何恶意,
轻声唤了句:「余大人。」许久没人这样称呼我了。想起刚被钦点为官时的热泪盈眶,
发誓要惩奸除恶,为民**,让所有污垢摆在**下,不叫任何人蒙受不白之冤。
也发誓无论遭受怎样的磨难,对黎民百姓仍然抱有宽厚的容人之心。那是我为官的宗旨。
但刚才……我竟然想对天诅咒,诅咒所有人不得好死。简直太可怕了!我忍痛坐起身来,
羞愧难当。孩童的父亲说:「余大人,你为官时是如何为百姓做善事的,许多人都看在眼里,
只是我们生来卑贱,能顾好自身已然不易,不敢再替大人出言辩驳。」「如今被误会不要紧,
我始终相信大人是个顶好的人。」说完,将雨伞塞进我手中。
他的妻子又往我怀里塞了两个馒头,叮嘱我早些回家。我宛如泄气皮球,
所有怨气便那样散去。但此举没能挽回我的求生欲望,心中的善念让我爬向大山。
仅是不想死在大街上,以免吓坏无辜行人。我亦是在这时遇到那只蝴蝶精。
她正因偷吃了人类的窝窝头,而被人类打伤。刚修炼成人的形状,这会儿已经变回本体了。
背上残翅不断颤动着,显示她此刻的痛苦。我曾在古籍志怪上了解过精怪,
得知可以用男子精血救她。所以没有多加犹豫便割破自己的手,用血液换她一条性命。
又把身上的盘缠和两只馒头留给她,并叮嘱道:「你既已修炼为人,便要遵守人类规则,
不可再做偷鸡摸狗的事,得自力更生才行啊。」4江如月派来的杀手在这会儿赶到了。
他一脸凶恶,却也让我死个明白。「余文修,都是你自找的,
你明明可以在出狱后躲起来过日子,偏生要去打搅冯夫人,你可知此举会导致她被婆家猜忌?
」「如今唯有你去死,才能堵住悠悠众口!也叫冯夫人此后可以睡个安稳觉。」
杀手一剑捅进我的心口。见我没有任何挣扎,反而怕我有什么阴谋,直接将我踹进深坑。
直到湿漉漉的污泥把我掩埋,他才放心离去。我以为我会死……可那只蝴蝶精用修为救起我,
又以百年精气护住我的心脉。她从此后再不能变化为人的模样。我轻抚落在我指上的蝴蝶,
苦笑了一声。「我这样的人原本就是不值得的,你何必浪费精力救我?」她没有回答,
只是引领我往前走,在皇家寺院停下。只听见屋里传出一阵凄厉的女子叫声。
我的手心顿时多了一瓶药丸,蝴蝶精解释道:「里面患有心疾的女子是当今圣上的五公主,
多年来一直在寻找治病良药,我给你的这瓶药丸可以治愈她的病。」「你进去献药,
再求公主给你一个恩典,是要良田金子还是封官加爵,只在你一念之间,
权当我报答你的救命之恩。」我正想拒绝,却被一阵怪风推了进去。宫女反应极快,
立即张臂挡在我跟前:「放肆!你是何人?可知这里面躺着的是当朝公主?冲撞了公主,
你担当得起吗?」尔后喊来侍卫,想要将我斩杀在屋内。「碧珠,不可滥杀无辜。」
屏风后的五公主缓缓开口。这位公主果真如传闻那般善良,没有责怪我的鲁莽,
只是让我早些离开。毕竟此处是皇家礼佛的地方,若不对外开放,平民是不得入内的。
像我这种罪臣就更不可以了。我也顾不得许多,跪在地上表明来意。
虔诚地将良药奉上:「这药便是公主所寻的璇髓丸,一共五十粒,服完后即可治愈心疾。」
话音刚落,御医匆忙从屏风后走出来,一把夺过我手中的药。仔细检查后,
满脸喜色禀报:「这确实是璇髓丸!公主,有救了!」五公主听闻这话,也顾不得男女有别,
执意出来见我。随即愣了一下:「余卿,竟然是你?!」「公主认识我?」我不禁惶恐,
「草民已不在朝堂为官,公主唤我贱名即可。」
五公主笑道:「当年你以一篇治国论理的文章风靡全城,一时风光无限,
乃是历届春闱最厉害的后起之秀,我岂会不知道你?」我低着头。过去的种种风光已不在,
如今提起只会叫我难堪罢了。五公主吃过药后,果然缓解了心疾。她问我想要什么赏赐。
我连忙摆手。但又想到不要点赏赐,会让人误解我另有所图。
话锋一转道:「那就请公主赐我黄金万两,良田万亩吧。」5我拿着赏赐回家,
蝴蝶精一直跟在我身后碎碎念:「你怎么净要这种身外之物啊?
你明明可以对公主提当驸马的请求。」她觉得当了驸马爷可以谋取更多的财力物力,
也让子孙后代更上一个阶级。所以才会这样忿忿不平。我微笑回答:「那是九天之上的公主,
自有绝好的男儿郎与其相配,我怎能强人所难?」「何况我平白得来这么大笔赏赐,
本就是因你之故,怀揣巨财内心已经很不安了。」然后一边整理银钱地契,
一边与蝴蝶精商量:「我打算把良田分给村民们,银钱则拿去修路和建立免费学堂,
从此后我就留在村里当个夫子,也不枉我寒窗苦读十载。」「你意下如何?」
蝴蝶精听到我的打算,一下子就不淡定了。正要说什么的时候,江如月竟然找上门来了。
一进来就颐指气使:「文修,听说你救了公主?能否替我家冯郎在公主面前美言两句?
最好替他在朝廷里谋个职位……」话未说完,视线已经被桌上的银票地契吸引过去。
她恬不知耻地拿起来,往自己的袖口里塞。我冷着脸开口:「冯夫人这是何意?
光天化日当着事主的面偷窃,不怕我去报官吗?」我知道她嫁的冯郎品行不端,
却不知道她穷到需要觊觎我的赏赐才能过活。也是,她的丈夫没有官职在身,又不会做买卖。
夫妻二人的吃喝,全靠冯郎的御史父亲。日子自然过得紧巴巴的。
江如月没料到我会说她偷窃,立马变得像个刺猬。「偷窃?你怎么说得出这样的话来?
你以前说过我们不分你我,你所拥有的皆属于我,包括你!你敢说你没有这样承诺过吗?」
「那是在我们还有婚约基础下的誓言,现在不作数了。」我伸手让她交还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