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只给你最后七天时间,拿着这些钱,滚出谢府,离开上京城。”
一包沉甸甸的银子扔在宁昭跪着的膝盖前。
她微微抬头,看见谢家主母端坐在高位上,不屑地喝着茶,指如葱根,华贵尊容的脸上满是厌恶。
这不是第一次谢家要赶她出去,往日里她总是红着眼哀求主母,“我和闻舟是真心相爱的,我不在乎什么名分地位……”
可是眼下,她的心仿佛一潭死水,静静应允,“奴婢领命。”
谢夫人倒是有些意外,放下茶盏,站起身来,冷笑一声,“有自知之明是好事。”
是吗?这话如今宁昭也信了,是的,她早该有自知之明的。原来的姹紫嫣红一场梦不过是镜花水月一场空罢了。
不知跪了有多久,宁昭起身的时候差点摔倒,扶着宅门走出去的时候,月亮已经挂在树梢上。
她穿过悠长的回廊,踏过好几道府门,弯弯绕绕才回到后院,回到谢府最隐秘的角落,也是谢闻舟特地为她置办的住处——饮雪斋。
可是这里的一切都不属于她,除了——
宁昭的视线落在梳妆台上的小木盒上,她没点灯,就着窗外洒下的皎洁月光打开那木盒,里面是一支简陋的木簪,没什么特别的,也不华贵。
却是谢闻舟曾经亲手为她做的定情信物,上面刻着一叶小舟的花纹。
记忆里的谢闻舟笑着说,那便是他,要时时刻刻和昭昭在一起,死生不离。
宁昭苦笑,轻轻地摩挲着那支木簪上的小舟,想起来三年前和谢闻舟的初识。
三年前,她拜别江湖上认识的师傅,带着一身医术,决心走访各城,救济那些看不起病的穷人,只因她幼时便是孤儿,生命奄奄一息时被师傅所救。
她那时要去上京城,夜里下起了雨,她便在城外几十里的一处小山林里寻了个草屋歇脚。
夜里雨急,风把屋门吹开,宁昭去关门的时候被吓了一跳,门外趴着个浑身是伤的男人。
“救…救……我……”
就这样,宁昭救了这个浑身是伤第二天醒来还忘记自己是谁的野男人。
在这样一个人迹罕至的偏僻的小山林里,一待就是三年。
偏偏是这样贫瘠的地方却生长出了最浓烈的爱意。
他们彼此都成为了对方的唯一,相依为命,在这方小天地。
宁昭外出行医时,谢闻舟就在家把草屋改成了竹屋,在门前做了个专属她的秋千。
宁昭回来做饭时,谢闻舟便娴熟地给她**,打下手。
夏日夜里凉风习习,他们在围起来的小院里看漫天繁星。
冬日里北风呼呼,屋子里虽冷,谢闻舟早早升起炉火,裹着被子抱住她。
比温热的汤婆子传来的暖意前更汹涌的是谢闻舟热烈的吻,他低声轻语,“昭昭,你可愿意?”
宁昭心里早已认定他,娇羞一笑,算作应允。
两人在这,虽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却以天地为鉴,宛如做了夫妻般。
最相爱的时候,谢闻舟用竹子在胸口前刺下“昭”字,为她亲手做了那支有小舟花纹的木簪。
“不疼吗?”宁昭心疼地看着那还在渗血的伤。
谢闻舟温柔地拂去她眼角的泪,笑着摇摇头,“不疼,从此,我和昭昭永远在一起。”
她本以为就会这样一直幸福下去。
直到,谢闻舟恢复了所有的记忆。
他原来不是无名无氏的可怜儿,也不是得罪仇家被追杀的亡命者,而是上京城里家门最显赫的谢家王爷的儿子,谢小侯爷,除了天子家恐怕就是谢家掌权最盛,当年的事不过是个意外。
他带着她进了谢府,偌大一个宅子,第一天去的时候宁昭就因迷路犯了家规被谢母惩罚,好在那时有谢闻舟求情才免了惩罚。
可是,渐渐的,他就变了。
他的衣着越来越华贵,经常外出谈谢家在外经营的生意,和其他的少爷们玩乐饮酒,夜夜不归。
可是她在这府里无名无份,只能像个影子一样藏在他为她筑造的那个“牢笼”里——饮雪斋。
她只是安慰自己,毕竟他是世子,将来要继承家底做王爷的。
可是却没想到,那天听到府中下人们都在喜气洋洋地讨论世子的婚事。
“林家**自幼便和世子有定娃娃亲,如今王爷正缺朝中势力,那林府世代从军,如此将来世子爷和林**的好事便定下来了。”
“真是天作之合啊……”
那一夜,宁昭彻夜未眠,盯着饮雪斋前的竹子,想到曾经的那片竹林。直到次日天放亮光,她才想明白了。
那个曾在背后推着她荡秋千的谢闻舟,那个总是把猎到的好吃的都给自己的谢闻舟,那个天冷一直给她取暖的谢闻舟,那个舞剑只为她一笑的谢闻舟,那个胸前刺下她名字的谢闻舟,早就死在了进谢家的那天。
现在的他们的距离,就像当年他们看着明月的距离,即便看得见,却是永远无法靠近了。
那样的明月需要明星作伴,而不是她这个低入尘埃的人。
既然如此,她又何必不死心?
放过他,也是放过自己。
宁昭掂了掂那沉甸甸的银子,一夜未睡也不想睡了,她想着都要走了,也得吃吃这上京城的好东西。
来了这么久,她都没有好好逛过这繁华的上京城。
上京城最名贵的酒楼——樊楼,她就用这买她的钱来尝一尝。
“二楼雅座一位!”
宁昭刚上二楼,就看见靠窗的位置边坐着熟悉的身影,不同的是,对面并不是她了。
宁昭感觉心里好像被什么揪了一下,她看到谢闻舟眼里满是温柔,正在给对面的林**倒茶,那样的温柔她也曾见过啊……
她转身就想逃,小二却叫住了她,“客官你这是?”
小二的声音吸引来了那两人,只一眼,谢闻舟便微微蹙眉,大步走过来,捏住宁昭的胳膊,那力气捏得宁昭疼得吸了口气。
“你跟踪我?”
宁昭用尽力气挣开那只手,还没来得及解释什么,劈头盖脸的话就落下来,“我早和你说过,谢林两家世代交好,你为何这般胡闹?”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宁昭本就没睡也没吃,虚弱得很,张了张口也不知道说什么。
昨日的话还在耳边回响:“林家**自幼便和世子有定娃娃亲……”
好一个世代交好啊……
“闻舟哥哥,你这么凶要把晚棠吓坏了,”林晚棠走过来打圆场,笑得好漂亮,“这便是救了闻舟哥哥的昭姐姐吧,想必也是来吃饭的,一块坐吧。”
宁昭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林晚棠拉到他们那桌坐下。
一抬眼便能对上谢闻舟那张冷漠的脸。
林晚棠唤来小二,“昭姐姐想吃什么?这樊楼的厨子做京菜是一绝。”
宁昭根本没来过这里,自然也不知道这儿有什么菜式。她心底的难堪作祟,咬了咬唇没有说话。
“瞧我多粗心,怕是昭姐姐此前并未来过樊楼吧,小二,先做碗四宝汤来。”林晚棠抱歉地说,眼里却划过一丝得逞。
香气扑鼻的一碗四宝汤端上来,宁昭才知道这所谓的四宝是什么,原是鱼糜打成丸,就着时下新鲜的两种蔬菜加虾头煮出来的。
宁昭盯着袅袅升起的热气,感觉胃部隐隐作痛。
她自小只要一吃鱼虾便浑身难受,高烧不止。
刚想婉拒,匆匆来了个谢府上的小厮,谢闻舟起身到一边去回话,席面上只剩下林晚棠和宁昭二人。
宁昭刚扯出一个笑来,想谢绝林晚棠的好意,身旁的林晚棠才露出真面目来。
她一边轻轻地敲着那四宝汤碗的边沿,一边嘲笑道,
“你不要以为你救过闻舟就可以协恩图报,像你这样的江湖女医,身家本就不干净,还一直赖在谢府,真够厚脸皮的。”
宁昭这才知道,刚刚的温柔不过是她的伪装,即便自己一无所有也容不得被如此侮辱,她气得一下子站起来,“林**,你我素未相识,请你……”
可是话还没说完,就听见林晚棠尖叫一声,抬手打翻了那碗四宝汤,滚烫的液体泼在她手背上,也溅了宁昭满手。
谢闻舟闻声而来,急切地捧起林晚棠那只红扑扑的手,“怎么回事?”
林晚棠眼里噙满了泪水,委屈地说,“我想可能昭姐姐不是有心的,只是看到我们吃饭有所误会,原是我不好……”
“我没有…”
“够了!”谢闻舟怒不可遏,“我亲眼所见难道还有假,宁昭你何时变成这样了,变得如此不可理喻!”
谢闻舟横手一抱,林晚棠娇滴滴地靠在他胸前,留下宁昭傻傻站在原地,手上的疼比不过心里的疼。
谢闻舟走了,没有看她一眼,匆匆的,就好像那三年没有存在过一样。
宁昭苦笑一声,大颗大颗眼泪落下来,从前她只要稍稍破一点皮,谢闻舟都心疼得不得了,如今眼里、身边却再也没有她了。
谢闻舟,上京城,饮雪斋,模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