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红的纱幔沉重地垂落，像一层凝固的血痂，勉强隔断楼下黏腻的调笑和酒气。郑茗蜷在屋子最深处那张冰冷锦榻的角落，身上那件刺目红衣早就被她胡乱甩在屏风上，像褪掉一层烫人的蛇蜕。素白旧罗衫底下，骨头硌得生疼。
烛火“啪”地爆了个灯花。
惊得郑茗猛地一颤，视线死死钉在面前一小块光可鉴人的乌砖地上，恨不得把那盯穿个洞。苏明远青衫的影子在地面晃动，墨痕斑驳，如同无声的鬼魅。鼻尖钻入一丝清冽的酒香，像雪水里泡过松针，突兀地劈开了这狭小空间里残留的胭脂臭。
“嗒。”
轻脆的瓷响砸在耳膜上。
苏明远斟满了两只小白杯，莹润的光泽在烛下流淌。
“坐。”
声音不高，像一片毫无重量的雪花。
郑茗身体瞬间绷成石头，连睫毛都不抖一下。屈辱和恐惧混成冰碴子，塞满了每一条骨缝。
他不再看她，自顾自端起杯，指尖沿着微凉的杯口轻轻滑过，目光落在摇曳的烛火上，幽深难测。
“那八百两（他刻意省略一千两的事制造信息差，表示并不在意），只是此夜的安身钱，”他开口，平静得像在谈论窗外天气，“收起这副待宰羔羊的样子。”
呼吸骤然窒住！
郑茗愕然抬头。昏黄烛光给苏明远侧脸镀了层温润玉色。没有预想的贪婪**，那双眼睛里沉沉的……像在看一件待考的孤本？这认知像块石头砸进冰湖，紧绷的弦猛地一松，随即又被更大的疑问拧紧——不为身子？那他图什么？！
“梦中偶得那残句……”他呷了一口酒，目光转来，如磁石般牢牢吸住她，“其气魄，非人间语。纵是梦，亦是天工。”他顿了顿，将另一杯酒推近几案边缘，几乎碰到郑茗的手指，“以酒御寒，以诗解郁。你胸中块垒，何不一吐？”
轰！
“以酒御寒，以诗解郁！”
八个字如同冰锥刺破冰封！现代教师的诗魂与当下娼妓的绝望轰然对撞！一股滚烫的岩浆猝不及防冲上喉头！那杯酒的温度透过薄瓷，烫得指尖发麻，像是解禁的毒药，又像绝境的稻草。
炭盆的热气混杂着酒香熏得她头晕。是胆怯被蒸发了？还是无路可退的悲愤终于找到了火山口？
她猛地伸手！
冰冷的指尖狠狠攥住那温热的杯壁！仰头！辛辣的液体如同滚烫的铁汁灌入喉腔！
咳……！
灼烧感瞬间在四肢百骸炸开！像冻僵的蛇被丢进热油！胆怯被这火一下子烧成了灰烬！前世理想、今生贱籍、对这不公启朝的愤怒、前路的漆黑……所有绝望熔成一炉！
她像根被点燃的爆竹，弹射而起，几步扑到紧闭的雕花窗前！“刷啦！”猛地推开！
冰冷的风夹着碎雪，狠狠抽在滚烫的脸上！
外面……竟下雪了！
昏沉天地间，惨白的雪片纷乱狂舞，像被撕碎的无望未来。酒精在血液里狂啸！被侮辱与被损害的绝望、骨子里那个不屈的灵魂、以及对盛世文风的追忆在胸口剧烈地冲撞、爆炸！
她再不管身后是谁！死盯着窗外那破碎飘零、无依无靠的雪片！一种拉着整个世界陪葬般的悲怆与玉石俱焚的狂气，硬生生冲破喉咙的封锁，裹着沙哑的泣音和尖利的金石裂响，喷涌而出：
“——岁次己亥隆冬，斟酌再三，一饮而尽”
大雪寻归路茫茫，纷飞四落断柔肠。
黄门踏破情难诉，布衣荣辱皆赌注。
武周赋诗夺锦袍，盛唐风雅尊文豪。
生不逢时奈何怨，泪眼望雪空惦念。
少时英气复难回，命途多舛欲何为？
寒意淬骨当浮白，倾尽此杯不伤怀！
最后一个“怀！”字几乎是从胸腔里呕血喷出！
她猛地弓身，手死死扒住冰凉的窗框，像脱水的鱼般大口喘息。脸颊烫得要烧起来，眼前模糊一片，不知是雪是泪是酒气。那单薄的白影钉在风雪呼啸的窗前，背光茕立，像一株下一秒就要被彻底折断的、带刺的野荆棘，浑身迸射着自毁的痛与决绝的光！
“哐当——！”
酒杯砸在几案上的闷响！
苏明远不知何时已豁然起身！杯中残酒溅上手背，冰凉一片，他毫无所觉。瞳孔被窗前的景象死死攫住！
这不是诗！
这是灵魂在砧板上被千刀万剐时发出的、裹着血泪的雷！控诉（黄门踏破！）、自弃（布衣赌注！）、追怀（武周！盛唐！）、绝望（泪眼望雪！）、到最后的淬炼（寒意淬骨！）……字字是冰棱，句句是烙铁！那“倾尽此杯不伤怀！”的狂吼，是砸碎一切枷锁的最后一锤！
死寂。屋内只有粗重喘息与窗外风的呜咽。时间冻住了，沉得像浸满血泪的铅块。
不知过了多久，一声低沉却如同铁石坠地的声音，沉沉碾过这片死寂的冰面：
“此诗，当名——《痛饮》。”
他念出随口自题的诗名，似君王加冕。
“千古绝唱，无出其右。”
八个字，重若山河！
数日后。
“铮——！”
一根琵琶弦猛地崩断！割得郑茗指尖**辣一疼！月娘兴奋尖锐的嗓门还在耳边刮擦：“……苏大人这《密州秋猎引》可炸翻了天！满街都在嚎‘老夫聊发少年狂’！那气魄，啧啧啧！咱清韵阁这回可……”
郑茗耳边瞬间只剩下巨大的嗡鸣！血液冲上头顶，又“哗”地倒流回脚底！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拳头攥紧、揉搓、再狠狠一拧！
骄傲？像炽热的岩浆顶得她喉咙发胀！那是她的明远先生啊！她魂牵梦萦的脊梁！
羞耻？滚烫的针尖密密麻麻扎在脸上！那荣光本不该是此刻！她的“剧透”，像个作弊的小丑！
迷茫？巨大的空洞猛地塌陷在胸口……她的诗《痛饮》换来的一场喧嚣，竟成了他那旷世新作的……垫脚石？她的存在，她的声音，终究只是点燃神坛的一丝微末火星？
指腹狠狠掐进泛白的衣角，几乎要捻破布帛！那晚雪夜的寒与诗的烫，还有苏明远那句宣告，在脑中疯狂撕扯！
窗外车水马龙喧嚣如沸，她耳中却只剩一片真空般的死寂，沉沉压下来。
苏明远立在书阁阴影里，眼神穿透窗棂，落向静室的方向。连日观察，此女绝非风尘皮相。她不经意拨弄出的古调（绝非坊间艳曲），谈及诗词时眼中瞬间点燃的星火（即使随即黯淡），偶尔脱口而出的奇异精准之词……都像一张散落的残谱！还有那《痛饮》里泣血的字句！
这个灵魂……
他心底某个角落的坚冰无声融化，生出一种近乎于爱惜孤本的锐利决心——此玉，岂能永堕泥淖？纵使根脚成谜！
“咯吱——”
苏明远包下的静室门猛地被推开！带进一股刺鼻的香风和楼下未散的酒臭！鸨母那张涂得血红的嘴咧到耳根，步子快得像要飞起来！
“哎呦呦我的好莺儿！大喜！泼天的大喜啊！”尖利的嗓子刮着耳膜，“苏大人！苏翰林！这可真是把您搁在心尖尖上疼了！”
油腻的手指粗鲁地剥开一团脏污的油纸！一张泛黄、印着丑陋指印、却盖着狰狞官印的薄纸被杵到郑茗鼻子底下！
那张纸——冰冷地散发着霉味和油脂酸腐气——正是刺穿她灵魂的“柳莺儿”三字！
鸨母亢奋得眼冒精光，肥胖的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
“刺啦——！！”
裂帛般的锐响狠狠撕裂了空气！
“刺啦——！！！”
又是一下！
细碎的黄色纸屑如同肮脏的雪片，被鸨母高高扬起，纷纷扬扬洒落郑茗脚边！
“咱们这位苏大人啊！”鸨母凑近，熏人的口沫喷过来，压低的声音带着夸张的敬畏和贪婪，“为了姑娘您这张破纸……啧！吏部侍郎那边递的‘手信’都硬生生给顶回去了！天知道舍了多大脸面，花了多少……”她猛地住嘴，嘿嘿一笑，金光闪闪的指甲夸张地指向满地纸屑，“总归！撕啦！干干净净！后门！苏家的小爷候着车驾呢！姑娘快拾掇拾掇，飞上枝头啰！”
一地狼藉。
碎纸像枯萎的蝶尸。
郑茗赤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脚趾触碰着那些残破的、象征着她数年血泪的黄色碎片。一丝麻痒的寒意顺着脚底，蜿蜒爬满四肢百骸。
赎身……成功了？
一股冰冷的沉重感却像是千钧铁水，猝不及防地倒灌进胸腔！远比“柳莺儿”的枷锁更沉百倍！
后门隐约传来马车轱辘压过青石板的辚辚声响。
自由了吗？
雪夜窗前的嘶吼，书案后深沉的评语，以及那句冰冷彻骨、此刻如同丧钟般在她空茫的心谷里猛然撞响的宣告，狠狠劈开这短暂的死寂：
“——你的梦……归我了。”
那声音如冰锥贯颅！
车马辚辚，碾过一地碎纸，驶向无光的浓夜深处。那里没有答案，只有一道镌刻着“归属”之名的深渊巨门，轰然洞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