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府高墙隔开了前厅文官的唇枪舌剑,内院午后的阳光晒得人骨头缝里都是懒意。郑茗靠在抄手游廊的栏杆上,眼皮沉得像坠了铅。刚才王素柔那颗佛珠滚过心里的寒意,还在脚底板打转。忽然,一阵急促的“嘚嘚”声像小鼓槌敲在青石板上,由远及近,带着一股子不管不顾的劲儿直冲过来!
“驾!驾!冲呀!杀贪官!”
小肉弹苏平章骑着根剥得溜光水滑的青竹竿,胖腿乱蹬,旋风般刮过郑茗眼前!那股子初生牛犊的蛮横气浪,差点把郑茗松散的鬓角带起来!
“哎呀!”郑茗刚想伸手捞住,小家伙已经一个猛子扎向了池塘边的小空地。
空地那头,一个宝蓝色缎面小袍的男孩(张墩之子张翰)正小心翼翼地放着只五彩斑斓的纸鸢,脸上挂着精心培养出来的“矜持”。眼看纸鸢摇摇晃晃离地三尺——
“噗嗤!”
苏平章的“竹马战车”毫无预警地碾过纸鸢尾巴!那精心糊制的漂亮鸟儿像被踩了脖子的公鸡,脑袋朝下,“啪叽”一声栽进土里,翅膀都折成了怪异的角!
死寂。连树上的知了都哑了。
张翰一张小脸先是涨得通红,继而迅速褪成惨白,死死盯着地上那只“死鸟”,嘴唇哆嗦着像条离水的鱼。
“呜……”眼圈刚泛起红。
苏平章却勒住“马”头,胖乎乎的脸昂得像个小斗鸡,童声清亮得扎耳朵,一字一顿像甩出去的冰坨子:
“哭什么哭!你爹是蝗虫!专吃庄稼银子的大蚂蚱!”
轰——!!
这句话像一颗火星掉进了火药桶!空地上伺候张翰的两个张家豪奴,脸皮瞬间铁青!远处的郑茗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街头巷尾那些含沙射影的流言,“蝗虫”的比喻,竟被这小祖宗用童声**裸地吼了出来!
张翰的哭声戛然而止,那股子“矜持”瞬间碎成渣!他眼睛猛地瞪圆,里面喷着火,一把扑到地上残破的纸鸢前,两只小手抓住骨架“撕拉——!”一声脆响!
纸鸢彻底裂成两半!
他抓起一块带骨架的残骸,想也不想就朝苏平章砸过去:“野种!你敢辱我爹!”
“嗖——!”
一道灰影比破风筝更快!
苏平章那小胖手快得让人眼花,竟不知从哪摸出个黄杨木弹弓!一颗磨得溜圆的石子像长了眼睛,“啪”一声脆响,精准地擦着张翰的发髻飞过!将那颗小小金冠连带几缕头发打得歪在一边!
“送你顶戴花翎呀!”苏平章叉着腰,小脸得意得像刚攻陷了敌城,声音清脆又响亮,“我爹射箭是神射,我可比他强!
“放肆!!!”
两声怒喝同时炸响!张家豪奴的狞吼和苏府闻声赶来的管家惊呼混在一起。眼看着就要爆发下一轮撕扯!
“章儿!”
一声清越的呼唤压住了混乱。郑茗不知何时已闪身到了场中,不动声色地把还举着弹弓、一脸“我没错”的小崽子护在了侧后方。她弯腰,指尖捏起地上那片残破的蝶翼,目光扫过张翰气得扭曲的小脸和豪奴不善的眼,脸上却绽开一个温和无害、带着丝惊奇的笑:
“哎呀,好漂亮的风筝呀,可惜了。章儿调皮,该罚。过来——”
她背对着张家,半蹲下身,声音不高不低,刚好能让苏平章听清,带着点神秘的安抚:“章儿乖,姨娘教你个新曲儿赔礼,比弹石子好玩多了,唱给大家听好不好?”
苏平章眨巴着圆溜溜的眼睛,那股子蛮横劲儿被这“好玩”压下去大半,好奇地凑过小脑袋。
郑茗的嘴唇几乎是贴着那软乎乎的小耳朵开合,清甜的嗓音流泻而出:
“远州米——,价如金——,”她引导着孩子慢悠悠的调子,“小耗子搬粮——忙——,”目光却穿过平章的发顶,冷冷扫过张翰那张呆滞的脸,嘴唇无声地做了个口型:“张使厅”。
“小耗子搬粮忙,搬进……”苏平章鹦鹉学舌,声音奶声奶气,却在最后一个词上卡了壳,顺着郑茗无声的嘴型,突然福至心灵地拔高音量,字字清晰:
“搬进张使厅里藏!”
一首四不像的打油小调,硬被苏平章用童子最清亮的声音吼了出来!
瞬间冷场。张翰脸上刚堆起的愤怒瞬间凝固成惊恐!连他身后的豪奴都变了脸色!远州米粮!赈灾款!张使……张墩府!
郑茗像是才反应过来,“大惊失色”地捂住苏平章的嘴:“哎呀!小孩子胡说!快别唱了!失礼失礼!”拉着还兀自得意的小家伙转身就走,留下身后一片死寂的诡异。
……
夜。
苏府深墙之内,郑茗靠在小院窗边,指尖冰凉。
窗外的京城,却像被那首童谣点燃了暗火。
起初只是隔巷几声模糊的哼唱,渐渐地,孩童跑跳的脚步声夹杂着不成调的“远州米,价如金”四处响起,再后来,连打更人敲梆的间隙,似乎也飘来沙哑的重复……如同无数细小的回音壁,在街巷间碰撞、叠加。
郑茗捻着掌心里一颗圆润的石子(黄杨木弹弓上的战利品),指甲无意识地刮过石面。她不敢去想王素柔此刻的表情,更不敢想苏明远……以及那位张墩张大人。这火,点得太大了。
掌心黏腻腻起了层汗。
就在她心神不宁,下意识想合上窗户的刹那——
“扑棱棱!”
一阵急促、慌乱到极点的翅膀拍打声,几乎贴着院墙的琉璃瓦飞掠而过!
声音不对!这不像是夜枭,更不是鸽子那种规律的低飞!
郑茗瞳孔猛缩!几乎全凭本能反应——她捏着石子的手腕猛地一抖,用了白天偷看苏平章比划的甩腕崩打的巧劲!那颗冰凉的鹅卵石像道灰色的闪电,脱手激射!
“噗!”
一声闷响!伴着凄厉的短促尖鸣!
一团灰影斜刺里猛地下坠,重重砸在院墙根下的花丛里!枝叶折断声刺耳!
郑茗的心脏像被那只无形的翅膀狠狠抽了一下!她猛地冲出房门,几步扑到矮丛边!
扒开被压倒的月季。
一只灰色的信鸽。
已经不动弹了。
冰冷的月光照在那僵硬的翅膀上。
郑茗的手指抑制不住地颤抖,小心地拎起这只还有微温的“意外收获”。鸽子身体不算重,但那双瞪圆的玻璃珠子似的眼睛,在月光下泛着死亡的光泽。她的指尖,碰到了一个冰冷坚硬、箍在鸽子纤细脚踝上的东西——一枚小小的、做工精良的金属环。
信鸽脚环!
心脏在胸腔里擂鼓!
她把鸽子举到月光下,另一只手的指甲使劲抠了一下环扣——环扣内侧,像新刻的痕迹,在惨白月光下清晰地凸起几个细微的阴刻小字:
【远州灭口】。
冰冷的字体如同淬毒的针尖,狠狠刺入郑茗的视网膜!
夜风忽地旋过院子,卷起几片落叶,呜呜作响。
郑茗猛地抬眸,看向鸽子飞来的方向——夜幕沉沉,正是张墩府宅所在的西南角落!
月光落在她捏着染血脚环和冰冷鸽尸的手上,一片森白。院子里的死寂,瞬间化作了粘稠冰冷的黑潮,无声无息地将她彻底淹没。灭口?!远州……到底藏着什么?!下一个……会轮到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