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巷的青石板硌得脚底板生疼，初冬的寒气顺着赤脚疯钻骨头缝。郑茗木然地把自己塞进那口青布“石椁”里——没有一丝暖意的马车厢。
帘子落下的瞬间，清韵阁暖黄的光和那股子廉价的脂粉腻香像被一刀切断！只有车轮碾压街道石板沉闷的“咯噔”声，裹着黑暗挤进来。
车轮声停了。
车帘掀开，一股比车厢里更冰冷的、带着浓重压迫感的气息撞了满脸。
门。
好大的门。血红色的朱漆在沉沉的暮色里吸走了所有光，悬着的灯笼像两只发黄的眼睛，照出上面两个墨黑大字——苏府。
门轴发出一声沉重低哑的“吱呀——”，只开了半人宽的缝。一个老妪像阴冷的石刻般立在那里，一身灰布袄浆得死硬。她浑浊的眼珠子钉子似的刮过郑茗冻得通红的赤脚和单薄旧罗衫，嗓子里滚出几个字：“随老身去回大夫人的话。”
一步。
门槛高得像翻山！脚底板被硬木狠狠磕了一下，刺骨的凉气骤然从脚下漫上来！
幽深的廊道长得像蛇腹，在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里绕。风掠过廊外枯枝，送来一种陈腐枯叶的朽味，还有一种……陈旧木头和陈年书册混在一起的、沉重又森冷的“贵气”。每走一步，脚底的石砖都冰得她脚骨发麻，那森冷气息蛇一样缠上来。清韵阁的泥潭还能挣扎，这地方……是冰封的铜墙铁壁！
廊道的尽头，豁开一片暖黄。
一座灯火通明的正厅像悬浮在寒夜里，暖光透过窗纸映出人影。王素柔温婉平和的嗓音，带着暖洋洋的调子隐约飘出来，里面混着一缕……苏明远那熟悉的低沉。
郑茗僵在廊下阴影里，手脚冻得几乎失去知觉。报恩？做牛做马！她狠狠吸了一口冰冷刺骨的夜气，用尽力气把那摇摇欲坠的脊梁骨挺直——只要一口饭一个窝，给条活路就成！
雕花门无声滑开，暖烘烘的、混着梅花和书香的热气扑面而来！烤得郑茗冻僵的皮肤一阵刺痛。
厅堂亮得晃眼。
主位下坐着两人。左边那位年轻妇人，蜜合色袄裙秋香色比甲，一丝不苟的云髻，眉眼温婉得像画里走出来的，只有眼皮下一点淡淡的倦色。苏明远……青衣常服，手指闲闲搭着椅子扶手，那双深不可测的眼睛却像钉在郑茗身上，探究的力道快把她的旧罗衫烧出洞来！
噗通。
膝盖砸在冰冷光滑的紫檀木地板上，发出沉闷一声响。郑茗俯首，额头几乎贴到地上冰冷坚硬的木头纹理：“民女……承蒙大人恩义……”
她猛地抬脸，冻得发青的嘴唇里吐出字，清晰得像碎冰：“愿入府为仆为婢！侍奉大夫人！或照料小公子！但求一粥一饭！安身立命！万不敢有非分之想！”
姿态低到尘埃，骨头却绷得像随时会折断的竹！
王素柔温温柔柔地笑开了，像一幅会动的仕女图：“快起来呀，既是……”话音拖了半截，眼波暖融融地流向苏明远。
就在这时——
“为仆为婢？”
苏明远的声音不高，却像寒冬的冻河被凿开第一条裂缝，冰冷坚硬，嘎嘣脆响！
厅里那股子暖融融的书香气息顿时一滞！
郑茗心口猛缩，不祥的预感像冰水倒灌！她霍然抬眼——
苏明远已经站起身。烛光在他身前拖出一条巨大、沉重的黑影，像鬼怪的斗篷，朝郑茗当头罩下！他没看她，眼神像要穿透这厚重的墙壁和书山，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不必。”
两个字，砸在地上邦邦响！
他倏地转向郑茗，目光沉得像要压垮她的骨头：
“你有脑子里的火！比外头那些木头疙瘩强百倍！弯着腰当仆妇，是劈了你这棵苗烧火！”
话锋陡转！刀劈斧凿！
郑茗脑中“嗡”的一声！空白炸开！全身的血都冻住了！
“怎么进府——”
苏明远的声音没有任何犹豫，清晰得如同铡刀落下：
“我做主。”
目光从他口中轻飘飘吐出两个字，落在郑茗骤然失色的眼睛上：
“做妾。”
轰——！！！
脑子里像被塞进了一万只马蜂！嗡嗡炸响！眼前所有的暖黄灯火瞬间扭曲碎裂！王素柔温婉的脸，苏明远平静的脸，古朴的书案……全都糊成了一锅烂糟糟的光团！她身体猛烈一晃，要不是手死死按在冰冷的地板上，差点瘫软下去！
凭什么？！这算什么恩？！这是更狠的坟！！
她想嘶吼！想扑上去撕咬！一股混杂着恐惧、荒谬和滔天怒火的气浪顶在喉咙口，噎得她眼前阵阵发黑！
与之相反的——
王素柔嘴角那幅温柔的画依然挂着，弧度分毫未变。但她手中那串盘得油亮的深褐色佛珠……
“咔吧！”
一声极其轻微、又无比清晰的脆响——像绷到极限的细弦断了！
哗啦啦——！！！
紧接着是沸反盈天、令人头皮炸裂的乱响！几十颗圆滚滚、沉甸甸的佛珠，瞬间挣脱了束缚，如同炸了窝的绝望蚂蚁，“噼里啪啦！叮叮咚咚！”疯狂地撞击着木地板！滚跳着！四散逃窜！
这杂乱的骤雨声死死撞在郑茗突突乱跳的太阳穴上！震得她耳膜生疼！
王素柔端坐如山，脸上的笑意像被画在了脸上，没有丝毫波动。只有那双放在膝上交叠的手，指节绷得死白，透出青筋。她平静地垂眼扫过一地狼藉的珠子，仿佛看的是几颗无关紧要的尘土粒。
“郎君有眼力相中的人……”再开口时，她声音温和平静得像什么也没发生过，轻轻拍了拍裙摆上并不存在的灰，目光扫向郑茗，笑得更温婉了，带着十足十的主母宽容：
“……自然是有缘分的。”
“快起来吧妹妹，一家人别说两家话。”
她声音轻柔，吐出的字却像包着棉花的秤砣：
“说说本姓，定个名儿，才是正理儿。”
拷问了！这是真正的刀尖验血！
郑茗只觉得从心窝子里往外冒寒气。那佛珠噼里啪啦滚落的声音还在耳朵里打转，比刚才苏明远扔下的“做妾”更瘆人！那笑脸底下埋着什么……她不敢想。
拼了！
她用尽全身力气撑住发软的膝盖（不是跪，是撑），抬起脸，声音像磨砂纸磨过喉咙，却又硬生生逼得字字清楚：
“婢子……郑茗！叩谢大夫人、大人恩典！”
她目光直刺进苏明远眼底，也扫过王素柔含笑的眼缝深处，吐出了那个讽刺至极的名字：
“小字——‘怀安’！”
（此心安处是吾乡？！就现在？！狗屁！！！）
话音落地，死寂。
只有满地冰凉的佛珠，反射着跳跃的烛火，像无数只冰冷的眼睛，死死盯着厅中角落里那个新被烙下“郑怀安”烙印的妾室，她那颗刚刚被强行按上“安”字锁扣，却在疯狂尖叫挣扎的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