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骠骑府的琉璃碎大晟王朝，永熙十七年夏。上京的暑气像一块浸透了油的绸布，

裹在定北侯府的琉璃瓦上。正厅里，鎏金铜鹤香炉飘出的龙涎香也压不住空气里的燥热。

骠骑大将军、定北侯萧策攥着一份兵部塘报，指节捏得檀木扶手吱呀作响。

塘报角落用朱砂批注着一行小字："定北侯世子萧煜，于醉仙楼纵马惊驾，

致礼部侍郎夫人坠轿。"檐角铜铃在穿堂风里发出细碎的响声，却掩不住内院传来的喧嚣。

十六岁的世子萧煜正被两个家丁架着胳膊，踉跄着穿过月洞门。

他身上那件石青色云锦直裰沾满酒渍，前襟还撕了道口子，露出里面藕荷色中衣。

乌木簪子不知丢在哪里，墨发凌乱地披散着，几缕黏在汗湿的额角。

腰间玉带钩上挂着的羊脂玉双鱼佩，随着步伐撞在青石阶上，发出清冷的脆响。"爹！

您听我解释——"萧煜甩开家丁的手，踉跄着扑到正厅门槛前，玉双鱼佩再次磕碰石阶，

裂了一道几乎看不见的细纹。他抬起头时，阳光正照在脸上，

勾勒出挺直的鼻梁和微肿的唇角——显然与人争执过。

那双平日里总是含着三分笑意的桃花眼，此刻布满血丝，却依旧透着股桀骜不驯。

萧策抄起桌上的茶盏，滚烫的普洱险些泼到萧煜脸上："解释？你纵马撞了礼部侍郎夫人，

还有脸解释？那老匹夫已经告到御前，你想让为父去午门跪钉板吗？

"茶香混着萧煜身上的酒气，在密闭的正厅里发酵成刺鼻的味道。萧煜抹了把脸，

指腹蹭过唇角的伤口，疼得倒吸一口凉气："那婆娘自己坐轿不稳，关我何事？再说了，

赵珩他们都在，凭什么只抓我一个？""住口！"萧策气得浑身发抖，

抓起案头的狼毫笔就砸过去，"赵珩是吏部尚书之子，你能比吗？我定北侯府的脸，

都被你丢尽了！"毛笔擦着萧煜耳畔飞过，扎进身后的屏风，

墨汁在缂丝牡丹上洇出一团污渍。萧煜看着父亲气得发紫的脸，突然笑了起来，

笑声里带着少年人特有的轻狂与不屑："脸？爹您在乎的从来都是侯府的脸，

不是我这个儿子。"这话说完，空气瞬间凝固。萧策看着儿子眼中的冷漠，心口一阵剧痛，

扬手就是一巴掌。"啪——"清脆的响声在正厅回荡。萧煜被打得偏过头去，

脸颊上迅速浮现出五指印。他缓缓转回头，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

眼神却冷得像数九寒天的井水："爹，您打够了吗？打够了，儿子还得去前院遛马呢。

"萧策看着儿子转身离去的背影，石青色衣摆扫过门槛时，那枚羊脂玉双鱼佩又磕碰了一下，

碎纹似乎深了些。他突然想起萧煜幼时，曾捧着这枚玉佩说："爹，这鱼好漂亮，

以后我也要像它一样自由自在。"如今这自由，却成了刺痛他的利刃。

第二章浣衣局的井栏月午后的浣衣局像个蒸笼。青石板地上积着水，反射着白晃晃的日头。

林溪跪在井边的青石板上，怀里抱着一堆刚漂洗过的素色中衣。她的粗布襦裙下摆浸在水里，

裤脚卷到膝盖，露出纤细的脚踝，被井水浸得发白。这是她进入定北侯府的第三个月。

木桶在井绳的牵引下"吱呀"升起，井水顺着桶壁流下，打湿了她额前的碎发。

林溪抬手用袖口擦汗，却不小心把一缕湿发蹭到了脸颊上。她今年十五岁，瓜子脸，细眉，

一双眼睛格外清亮，只是常年低垂着，让人看不清神色。此刻阳光透过歪脖子老槐树的枝叶，

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衬得那双眼眸像藏在叶隙间的寒星。"林溪，快点！

世子爷的月白中衣要是晒不干，有你好果子吃！"管事婆子尖利的声音从晾衣绳那边传来，

惊飞了槐树上的麻雀。林溪应了一声，加快了手上的动作。

她知道自己是浣衣局里最不起眼的三等丫鬟，连名字都是管事随口取的。

知道她袖中藏着半枚刻着"渊"字的羊脂玉簪——那是她身为前朝御史大夫孙女的唯一证明，

簪头雕刻的凤凰纹样，被她用粗布仔细包裹着，藏在袖底最深处。就在这时，

一阵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伴随着少年人肆意的笑闹。林溪下意识地低下头，

将手中的中衣按进水里，试图躲到井栏后面。"哟，这不是浣衣局吗？怎么这么热闹？

"一个轻佻的声音响起，带着浓浓的酒意。林溪的心猛地一跳。这声音，是世子萧煜。

她埋着头，手指紧紧攥着浸透井水的中衣，指节泛白。脚步声停在她身后，

带着一股混合了龙涎香与酒气的味道，让她有些窒息。"抬起头来。

"萧煜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林溪咬住下唇，缓缓抬头。阳光太过刺眼，

她微微眯起眼，只见眼前站着个锦衣少年，正是上午在正厅被侯爷训斥的萧煜。

他换了件月白色暗纹锦袍，头发松松地用一根玉簪绾着，脸上的巴掌印已消了些，

只留下淡淡的红痕。此刻他正斜睨着她，桃花眼里带着几分醉意，几分好奇，

还有几分她看不懂的戏谑。"你叫什么名字？"萧煜蹲下身，指尖挑起林溪一缕湿发，

"手这么巧，洗的衣服倒是干净。"林溪猛地偏过头，避开他的手指，

声音细若蚊蚋："回世子爷，奴婢叫林溪。"她能感觉到他温热的呼吸喷在额角，

让她浑身不自在。萧煜挑眉，看着她像受惊的小鹿般瑟缩的样子，突然觉得很有趣。

他见过太多刻意逢迎的丫鬟，像这样明明害怕却又硬撑着不肯低头的，倒是少见。

他伸手想去碰她的脸颊，林溪却"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额头抵着青石板："世子爷恕罪，

奴婢身上湿，怕污了您的衣袍。"冰凉的石板贴着额头，让林溪稍微冷静了些。

她能感觉到萧煜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在她身上扫来扫去，让她如芒在背。"起来吧。

"萧煜的声音听不出情绪。林溪依言起身，依旧垂着头，双手交叠放在身前。

她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龙涎香，与浣衣局里的皂角味格格不入。"这井水凉吗？

"萧煜突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伸手就去碰木桶里的水。"世子爷！"林溪惊呼出声，

下意识地想去阻拦，"这水刚从井里打上来，太凉了，伤手。"她的手刚碰到萧煜的手腕，

就像触电般缩了回来。萧煜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腕，又看看林溪惊惶的脸，突然笑了起来，

笑声爽朗："你这丫鬟，倒是有趣。怕我伤了手？"林溪的脸"唰"地红了，

窘迫地低下头："奴婢不敢。"萧煜站起身，拍了拍衣摆上的灰："行了，本世子乏了，

回去了。"他转身离开时，脚步有些踉跄，月白色衣摆在阳光下划出一道流畅的弧线。

林溪注意到，他腰间的玉双鱼佩上，似乎多了一道细微的裂痕。

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月洞门外，林溪才发现自己的手心全是冷汗。

她低头看向那桶冰凉的井水，水面上还倒映着自己惊惶的脸。

水中的月影（尽管是白日）晃了晃，像极了她此刻不平静的心。

第三章煜园的墨香劫三日后，林溪被管事婆子叫到了前院。"林溪，从今日起，

你调去煜园，给世子爷做洒扫丫鬟。"管事婆子上下打量着她，眼神里带着审视，

"世子爷金贵，你手脚放麻利点，要是惹世子爷不高兴了，仔细你的皮！"林溪心中一沉。

煜园是萧煜的住处，侯府最偏僻也最奢华的院落。她一个三等丫鬟，如何能去伺候世子？

这其中必有蹊跷。煜园果然名不虚传。穿过月洞门，迎面就是一片竹林，

鹅卵石小径蜿蜒曲折，尽头是一座五间开的抱厦，檐下挂着鹦鹉架，绿羽鹦鹉正歪着头看人。

院子里收拾得一尘不染，连风吹过竹叶的声音都显得格外清晰。

林溪跟着另一个年长的丫鬟走进书房时，萧煜正歪在窗边的美人榻上，手里捧着一卷书，

却显然心不在焉，目光时不时飘向窗外。听到脚步声，他头也不抬地问："什么事？

""世子爷，这是新来的洒扫丫鬟林溪。"年长丫鬟福了福身。萧煜这才抬起头，

看到林溪时，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哦？是你。"他放下书，坐起身，

"抬起头来。"林溪依言抬头，看到萧煜今日穿了件宝蓝色暗花直裰，腰间系着玉带，

越发显得面如冠玉。他面前的书案上摊着一幅未完成的水墨画，墨迹淋漓，

显然是刚刚烦躁时随手涂抹的。画中寒溪旁的孤舟只勾了个轮廓，

船头隐约可见一个垂钓者的背影。"会研墨吗？"萧煜指了指书案一角的砚台，

那是一方端砚，石质细腻，却沾着干涸的墨渍。"回世子爷，奴婢会。"林溪走到书案前，

拿起墨锭，就着砚台里的剩水开始研磨。她动作轻柔，手腕微转，

墨锭在砚台上发出均匀的"沙沙"声。阳光透过窗棂照在她手腕上，

能看到一道浅淡的疤痕——那是幼时逃亡时留下的。萧煜饶有兴致地看着她。

她研磨的姿势很标准，不像一般丫鬟，倒像是受过训练。当墨色渐浓时，她停了下来，

用指尖沾了点墨汁，在砚台边缘轻轻一抹，动作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你读过书？

"萧煜突然问，目光落在她沾了墨汁的指尖上。林溪研磨的动作顿了一下，

随即恢复正常："回世子爷，奴婢没读过。""是吗？"萧煜拖长了声音，

拿起案上的狼毫笔，沾了沾林溪刚研好的墨，"那你可知，这'墨分五色'是何意？

"林溪握着墨锭的手指紧了紧，低声道："奴婢不知。

"她能感觉到萧煜的目光像针一样扎在自己身上，只好将头埋得更低，假装专注于砚台。

萧煜盯着她看了半晌，突然笑了："罢了，你且先下去吧。把外间的书架擦擦干净。

"林溪如蒙大赦，福了福身，退了出去。直到走出书房，她才发现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

萧煜的目光太过锐利，让她有种被看穿的恐慌。她不知道萧煜为何要调她来煜园，

更不知道这看似平静的日子，还能持续多久。接下来的几日，林溪小心翼翼地做着洒扫工作，

尽量减少自己的存在感。但萧煜似乎对她格外关注，时常会叫住她，问一些莫名其妙的问题，

有时是关于书案上的青铜镇纸，有时是关于院子里的盆栽腊梅。林溪总是谨慎回答，

不敢露出丝毫破绽。这日午后，林溪正在外间擦拭书架，

突然听到书房里传来"啪"的一声巨响。她吓了一跳，连忙跑进去查看，

只见萧煜站在书案前，脸色铁青，地上散落着几片碎瓷——那是他最心爱的汝窑笔洗，

此刻裂成了三瓣，釉色温润的碎片躺在青砖上，像一地伤心的月亮。

"世子爷……"林溪怯生生地开口，脚尖不小心碰到一片碎瓷，发出清脆的响声。

萧煜猛地转过身，眼中怒火熊熊："谁让你进来的？

"林溪吓得后退一步："奴婢听到声音……""出去！"萧煜指着门口，胸口剧烈起伏，

"滚出去！"林溪不敢多言，连忙退了出去。她站在书房外，听着里面传来摔东西的声音，

心中疑惑。萧煜似乎不是因为笔洗摔碎而生气，更像是在发泄着什么。

她想起前几日听到下人们议论，说侯爷又为了世子的婚事训斥了他，

似乎是关于丞相家的千金苏婉柔。直到傍晚，书房里的动静才平息下来。

林溪端着热水进去时，看到萧煜坐在书案前，背对着她，肩膀微微颤抖。书案上一片狼藉，

碎瓷片已经被扫到角落，只有那幅未完成的水墨画还摊在那里，上面被狠狠泼了一砚台浓墨，

漆黑一片，只有寒溪的轮廓还隐约可见。"世子爷，您擦擦手吧。"林溪将水盆放在书案上，

轻声道。铜盆边缘的缠枝莲纹映着烛光，显得有些模糊。萧煜没有回头，声音沙哑："你说，

人为什么一定要做自己不喜欢的事？"林溪一怔，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窗外的蝉鸣不知何时停了，只剩下烛芯爆响的细微声响。萧煜转过身，

脸上带着一丝疲惫和茫然："我爹让我娶苏婉柔，说她是丞相之女，门当户对。

可我不想娶她，一点都不想。"林溪低着头，不敢接话。这种涉及侯府隐私的话题，

她一个丫鬟如何能参与？萧煜看着她沉默的样子，突然笑了，笑声里带着自嘲："罢了，

跟你说这些做什么。你一个丫鬟，懂什么。"他拿起桌上的狼毫笔，

却发现笔杆已经被摔裂了，"嗤"地一声，随手丢进了废纸篓。笔杆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

落在一堆废纸上，那上面似乎有"苏婉柔"三个字的草稿。林溪看着他落寞的背影，

心中突然生出一丝怜悯。这个看似风光无限的世子，原来也有自己的烦恼和无奈。

她默默地收拾好水盆，退了出去，留下萧煜一个人在狼藉的书房里，

对着那片漆黑的墨迹发呆。烛火摇曳，将他的影子投在墙上，像一只被困住的兽。

第五章碧玉簪的琉璃碎永熙十八年春，上京城的桃花开得正盛。定北侯府的后花园里，

一场赏花宴正在举行。侯夫人为了给萧煜和丞相之女苏婉柔创造机会，特意举办了这场宴会，

邀请了京中各家贵女公子。林溪作为萧煜的贴身丫鬟，也随侍在侧。

她穿着一身半旧的青布比甲，站在廊下，看着园子里衣香鬓影，觥筹交错。

苏婉柔今日穿了件粉色缠枝莲纹褙子，头戴一支碧玉簪，

簪头雕刻的并蒂莲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她正坐在石桌旁，与侯夫人相谈甚欢，

时不时抬眼看向不远处的萧煜，眼中带着娇羞的笑意。萧煜却显得心不在焉。

他穿着一件月白色锦袍，腰间系着玉带，站在桃树下，手中端着酒杯，

目光却时不时飘向廊下的林溪。他注意到林溪今日换了块新的蓝布头巾，

却依旧掩不住鬓角那缕倔强的碎发。"萧世子，"苏婉柔款步走到萧煜面前，声音温柔，

"听闻你近日在研习书画，不知可否让妾身一观？"萧煜回过神，

勉强笑了笑："苏**过奖了，不过是闲来无事，胡乱涂抹罢了。""萧世子太谦虚了，

"苏婉柔说着，从丫鬟手中接过一个锦盒，"妾身近日得了一方端砚，听闻萧世子善书，

特来请教。"萧煜不好推辞，只得接过锦盒，打开一看，果然是一方上好的端砚，石质细腻，

呵气成雾。他点点头："确实是好东西，多谢苏**。"苏婉柔见他收下，

脸上露出欣喜的笑容："萧世子喜欢就好。"就在这时，一个丫鬟端着茶盘走过，

不小心脚下一滑，眼看就要撞到苏婉柔身上。萧煜眼疾手快，伸手去扶，

却不想苏婉柔惊呼一声，竟顺势倒向萧煜的怀里，头上的碧玉簪"啪"地一声掉在地上，

摔成了两半。"哎呀！"苏婉柔捂住嘴，眼中泛起泪光，

"这是妾身祖母留给我的念想……"周围的人都围了上来，看着地上的碎簪，议论纷纷。

萧策和侯夫人也走了过来，看到这场景，脸色都沉了下来。"怎么回事？"侯夫人连忙问道，

目光扫过地上的碎簪和苏婉柔泛红的眼眶。苏婉柔委屈地看了萧煜一眼，

低声道："都怪妾身不小心……"萧煜皱着眉，刚想解释，

却听到一个清脆的声音响起："苏**，方才是那丫鬟滑倒，世子爷是去扶您，并非有意。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林溪不知何时走了过来，站在一旁，神色平静。

她手中还拿着一块刚洗好的帕子，显然是准备给萧煜擦手的。苏婉柔看到林溪，

眼中闪过一丝怒意，随即又换上委屈的表情："这位姐姐说得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