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如同门前结了薄冰的水沟，看似光滑平静，深处却流淌着浑浊的粘稠暗流。
王四野彻底成了四合院里的“独行客”。
天刚蒙蒙亮，薄霜还挂在光秃秃的柿树枝头。王家那扇“破冰还巢”后的木门便“吱呀”一声轻启。王四野精神抖擞的身影出现在门口。身上的衣服早已不是半年前的破旧补丁装，洗得发白但整洁挺括的深蓝工装（轧钢厂三级采购员配发）衬得他肩膀宽阔，身形挺拔。经过空间农场滋养的米粮肉类、甘甜泉水浸润了大半年，营养跟上了生长抽条的关键期，竟如遇春的劲竹般猛蹿了十几厘米！如今已隐隐比傻柱还高出小半头，骨架匀称，站在那里便是一股迫人的朝气。
那张脸也褪去了病榻初愈时的苍白，皮肤透着少年的光润，眉宇间已然沉淀下远超年龄的沉稳与洞悉，唯有线条偏于柔和的轮廓和一双清澈明亮的眼睛还残留着些许未退净的稚气。过了年才十七，却已有顶门立户的男儿气象。
他照例推上那辆养护得像新出厂的“永久”二八大杠，车把上常挂着个小布兜，里面往往是几个红艳欲滴的苹果，或几个黄澄澄的橘子，有时甚至是一小罐密封好的新鲜草莓酱——空间农场的特产。车轮碾过院里结成冰碴的水洼，发出“咯吱”的脆响，头也不回地驶出院门，融入晨雾弥漫的胡同。他不再理会前中后院那些窥视、嫉恨、攀附的目光，那些眼神只让人觉得污浊烦厌。他的世界，在院墙之外。
晨奔四九城，晚顾象牙塔。
轧钢厂里，三级采购员的身份为他提供了绝佳的行动自由。李怀德对他倚重日深，批条子痛快得很。王四野的“采购”路线几乎遍布四九城方圆数十里——西山脚下偶遇的山村集市里新鲜的杂粮窝头？京郊红星农场上缴时“遗漏”的几捆优质菠菜？通州运河码头捞上来的尺长大草鱼？他总能找到合理的借口，将空间农场的产出神不知鬼不觉地掺入任务清单，按时按点交差。这份工作对他而言，更像是拿着厂里油贴游历山川、观察风物的“公费游学”。他乐在其中，步伐越来越开阔沉稳。
傍晚蹬车，车轮往往不是立即转向南锣鼓巷，而是拐向城北。
师范附中门前的林荫道，深秋的落叶早已铺满，又被初冬的清寒凝冻。苏红梅的身影总会在那个时间点出现。她褪去了初见时的怯生生，在师专繁重的功课下显出更沉稳的书卷气。蓝布罩衫、两根整洁的麻花辫依旧，脸颊因为匆匆从教室赶来而泛起健康的红晕，看到王四野的身影，那双总是含着心事的眼睛瞬间明亮起来，像落入了星辰，步履也随之轻快。
王四野会把带来的小布兜递给她。有时是几颗晶莹剔透、看着就诱人的草莓；有时是两块刚烤好、散发着麦香和油酥味的烤红薯；又或是一小罐她最爱吃的、他自己用空间山楂捣碎加蜂蜜熬成的果酱。
两人就沿着落满枯叶的小路慢慢走一段。王四野推着车，苏红梅走在他外侧。她叽叽喳喳地说着学校的趣事和烦恼，他则讲些下乡途中荒诞不经的见闻——总能把那些暗藏危机的探秘说得轻松有趣。她望着他说话时沉稳的侧脸和微微凸起的喉结，再低头看看手里那明显比市面货色好上数倍的“小零嘴”，嘴角的笑便再也掩不住。冬日的冷风刮过耳畔，吹得鼻尖发红，心里却暖得像揣了个小暖炉。
两家定亲，尘埃落定。
这个周末，日头难得暖洋洋。西城苏家那栋整洁的筒子楼小两居室里，空气里弥漫着茶香、瓜子和糖果的甜腻气息，更掺杂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温和而喜悦的郑重。
王四野穿着赵秀芬用厂里新发的卡其色劳动布特意赶制的新上衣，沉稳地坐在略显拘谨的苏工（技术科那位话不多、却目光如炬的中年工程师）和温柔含笑的苏婶对面。桌上摊开放着崭新的户口本和他通过李怀德关系从街道办开出的、盖着鲜红大印的介绍信。
“苏伯伯，苏婶，”王四野声音平稳有力，“我跟红梅商量好了。过了年，天再暖和些，三月初三或是三月十八，都是好日子，我们就去登记处领证。”他眼神真诚地看向坐在母亲身边、脸颊绯红却努力维持端庄的苏红梅，“我们两个都想好了，就等着长辈点头。”
苏工审视的目光在王四野身上停留许久，从那张带着少年英气却也稳重的脸上，扫过他那份远超同龄人成熟得体的谈吐，再想到他这段时间风雨无阻接送女儿、那些罕见却贴心至极的“零嘴”、以及传遍厂区的那份登报的荣耀……那张严肃的嘴角终究软化下来，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笑意，微微颔首：“嗯，四野这孩子…有主见，知根底了。”是允了。
苏婶则是喜上眉梢，拉过赵秀芬的手，两个原本就惺惺相惜的母亲凑在一起，立刻就有说不完的体己话，对婚房的布置、衣服的花色等等细节热烈地讨论起来。
苏红梅挨着王四野坐着，听着耳边大人热切的筹划，偷偷瞄一眼身旁四野哥线条坚毅的侧脸轮廓，嘴角向上弯起的弧度就没落下去过。窗外的冬阳透过玻璃暖洋洋地照进来，尘埃在光束中漂浮，安稳得如同定格在美好的画卷里。
然而，这春风暖意却吹不化四合院某些角落凝结的寒冰。
挖角不成，恨意日深。
阎埠贵那间东屋，空气冷得像冰窖。三大妈盘腿坐在炕上，脸色铁青，手指死死扣着坑坑洼洼的炕席边沿，指甲缝里都嵌进了灰。她刚听完阎解成耷拉着脑袋的汇报：“妈…没…没堵上那苏家丫头。我揣着芝麻饼在附中门口转悠了两天，远远看见那王四野骑着车来了…我…我就跑了…后来按您说的…在她回家路上等着…想上前搭个话…问问…联谊会…结果她旁边跟着俩女同学…都拿眼斜我…她…她压根没看我，低着头就过去了…”
“废物！窝囊废！”三大妈积攒已久的怨毒终于爆发，猛地抓起炕桌上的破搪瓷缸子狠狠摔在地上！“咣当”一声脆响，残茶泼了满地！“连个书都读蠢了的黄毛丫头都搞不定！你跟你那死鬼爹一个德行！没出息！就指着街道办跑断腿那仨瓜俩枣！活该当一辈子老黄牛！看着人家王四野捡了金疙瘩，抱着工程师当老丈人风光吧！这好处本来该是谁的？！该是你兄弟解放的！！”
她越说越气，唾沫星子乱飞，脑子里全是王四野挡在她面前、把苏红梅护得严严实实那副样子，恨得牙根发痒。“等着！走着瞧！他王四野别以为娶个金凤凰就能上天！他那点破事谁不知道？背后指不定还干过啥呢！等老阎出来…等解放熬上了位子…看我不把这小**身上那点遮羞布都撕喽！”
二大妈家也好不到哪去。刘光齐回厂里后，压根没把她“去勾搭苏工女儿”的荒谬指令当回事。气得二大妈摔了家里唯一一个半新的搪瓷脸盆，在家里指桑骂槐好几天。看着王四野家日子越过越红火，隔三差五飘出的肉香炖鸡香，再想想自家那劳改农场里受苦受难的男人刘海中，还有大儿子刘海光那不成器的样，她心里的怨恨如同发酵的酸菜，越沤越馊。“老天爷不开眼！让个没爹的小野种抖起来了！克死了爹不够，还要祸害好人！就看着吧！早晚遭报应！吃枪子儿的命！”她对墙头的碎碎念日渐恶毒。
贾家咒怨，贫困之源在王家？
贾家屋里。炉子里的煤块奄奄一息地烧着，室内气温与屋外几无差别，呼气都带着白烟。
棒梗穿着裹了破棉絮露着洞的破袄，吸溜着清汤寡水没几粒米的稀粥。小当和槐花穿着单薄的旧棉袄，冻得瑟瑟发抖挤在炕角。
贾张氏把半块掺了粗麸皮的窝头掰开，沾了点盐水，递到棒梗手里，三角眼里全是刻骨的怨毒：“慢点吃，我的宝贝金孙！再熬熬！熬到春暖花开就好了！都怪后院那个丧门星！克爹克娘的绝户！要不是他告了老易！把他那两万多块给弄没了！把那工位给弄丢了！连房子都封了！咱家能过成这鬼样子？！”
她把一切的源头，贾东旭死后失去的最大“潜力股”和指望——易中海及其家产工位的彻底崩盘——全部归咎于王四野！她的贫困源于此！她的孙子棒梗吃不饱穿不暖源于此！她享受不到易中海承诺的“接济”更源于此！
“天打雷劈的绝户！断子绝孙的王八蛋！克死自己爹妈不够！还要克我家棒梗！出门让车撞！喝水噎死！吃枪子儿！不得好死！死无全尸！下辈子投畜生道……”恶毒的诅咒每日不重样，夹杂着含混不清的污言秽语，如同驱之不散的瘟疫，牢牢附着在贾家昏暗的房间里。秦淮茹默默听着，一边哄小当槐花睡下，一边麻木地缝补着棒梗那条又豁开大口的棉裤，心底那片被现实磨砺出的寒冰与疲惫越结越厚，对婆婆那套“王家原罪论”的荒谬逻辑生不出一丝反驳的力气。
傻柱迷障，何大清再度离京。
中院的烟火气比往日更显沉滞。
傻柱和秦淮茹之间，那道名为“保持距离”的堤坝被温水彻底泡烂了。
轧钢厂食堂成了秦淮茹的另一个“舞台”。要么是干活时“不小心”被锅边烫了手背，娇呼一声引来傻柱心疼的查看和代做；要么是“愁眉苦脸”跟工友嘀咕家里棒梗没粮票在学校吃不上肉菜，被恰好路过的傻柱听见，立刻从自己那份额里抠出几张油乎乎的肉票强塞过去；再或者，是深冬里搓洗工作服时“故意”冻得双手通红肿胀，被傻柱拽进温暖的后厨小库房，“借”给她食堂库房“淘汰”的旧棉手套暖手……
这些细小的“意外”与“援助”，在傻柱那颗被刻意煽动起来的“保护欲”驱使下，形成了一种难以抗拒的惯性。秦淮茹适时的柔弱、恰到好处的感激、不经意间流露出的依赖，如同带着麻醉的蛛丝，一点点缠绕、收紧。傻柱嘴上不再提“秦姐不容易”，身体却很诚实地重新靠近那能带给他满足感的“暖意”。
何大清看在眼里，急在心头。他趁着夜深人静，拉住晚归的傻柱：“柱子！醒醒吧！那是个无底洞！你看看王四野！再看看你！人家自己奔出条通天大道！搂的是工程师的女儿！你看看你！”
“爸！你少管！”何雨柱梗着脖子，脸上是被点破心思的烦躁和倔强，“秦姐怎么是无底洞了？她就一个女人带着仨孩子！拉扯棒梗他们容易吗？我看着孩子挨饿受冻我心里过意不去！顺手帮一把怎么了？我乐意！”他眼神有些飘忽，语气也急躁起来。
何大清痛心疾首，掰着手指头细数秦淮茹这半年从小恩小惠到渐渐增加份额的索取。
傻柱却像被踩了尾巴的猫，脸红脖子粗：“我帮秦姐是我自己心善！不像有些人！有点本事就六亲不认！冷心冷肺！”
父子俩大吵一架，不欢而散。巨大的代沟和无力感如冰水浇透何大清。他站在院里，看着西厢房王四野家紧闭的窗棂透出的暖黄灯光，再看看秦淮茹屋里隐约传出的低泣（或许），以及自家儿子屋里那粗重的喘息和砸东西的闷响……
几天后，一个天色阴沉的早晨。
何大清背着一个简单的旧帆布行囊，在何雨水懵懂而忧伤的目光注视下，轻轻带上了家门。他没有吵醒还在酣睡的儿子，只留给何雨水一个瘦削而透着无限疲惫的背影，以及一句压低了声音的嘱托：“雨水，你大了…记着爸昨晚跟你说的…房本…压在…压在你枕头底下那个旧铁盒里…你自己拿好…谁都别给…”说完，他决绝地转身，朝着火车站方向蹒跚走去。他又踏上了通往保定方向的老路。那座冰冷的城市，那个或许还留有他一点糊口营生的角落，成了他逃离这窒息小院和儿子执迷的唯一选择。背影萧索，竟比半年前初归时更显苍凉和无奈。
西厢房，王四野刚把母亲赵秀芬絮叨着新纳好的千层底棉鞋收好。窗台上，那盆移栽过来后愈发精神油绿的小葱，在寒冬里依旧顽强探着嫩芽。窗台上还放着一个新的铁皮盒子，里面是苏婶硬塞给他们家的红枣、花生和两包精美的上海奶糖——两家定下的“礼”。
屋外寒风怒号，院里的诅咒、怨毒、哭闹争吵声如同隔着一层厚重的毛玻璃，沉闷模糊。他脱下厚棉袄，露出内里赵秀芬用苏婶送的料子给他裁制的新秋衣，匀称有力的胳膊轮廓在灯下显露。
十七岁未满的少年，身高腿长，肩宽腰细，肌肉线条在不经意间贲张又收束。他拿起一个苏红梅带来的橘子，剥开，酸甜的汁液在口中炸开。
“啪嗒”，一滴冰水砸在窗棂上。
寒夜漫长，炉火正旺。窗里窗外，泾渭分明。少年眼中的世界，早已越过了那方四角的天空，在那冰封的寒冬深处，蕴藏着只待开春破土的、新生的勃然生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