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图书馆的吊扇转得有气无力,第三圈掠过头顶时,林晚星终于在《印象派画论》的夹页里,
摸到了那片干枯的紫藤花瓣。是去年春天从美术楼后院摘的,如今褪成浅褐色,
边缘卷得像只脱水的蝶。她指尖刚碰到花瓣的纹路,一阵突兀的烟草味就钻进来,
混着旧书页的霉味,呛得她屏住了呼吸。抬眼的瞬间,撞进一双浸在阴影里的眼。
男生坐在斜对面的卡座,连帽衫的兜帽压得很低,只露出一截绷紧的下颌,
皮肤在顶灯冷光下泛着青白色。他指间夹着支烟,烟灰积了长长一截,眼看要坠不坠,
落在黑色卫衣的袖口,像谁撒了把细盐。管理员的脚步声从走廊尽头传来,嗒嗒嗒,
敲在水磨石地面上,像在数着什么。男生忽然偏过头,
目光掠过她面前的玻璃杯——冰镇柠檬水正冒着白汽,杯壁凝满水珠,顺着玻璃往下淌,
在桌面上洇出小小的水痕,像串没来得及擦的泪。“借过。”他的声音裹着烟味,
像被晨露打湿的砂纸,粗粝里带着点潮湿的哑。林晚星还没来得及反应,
手腕就被他轻轻按住,掌心的温度透过薄薄的棉质衣袖渗进来,烫得她指尖发麻。他俯身时,
发梢扫过她的手背,带着松节油的清苦气,混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冷香,像雪后松林的味道。
烟蒂摁进柠檬水的瞬间,刺啦一声轻响。焦黑的圈在透明玻璃上漫开,像朵被揉皱的墨菊,
柠檬片在水底晃了晃,黄色的影子碎成星星点点。管理员推门进来时,他已经揣着手走了,
黑色连帽衫的影子掠过书架,带起一阵风,吹得林晚星面前的书页哗啦啦响。
满室未散的烟味里,杯底沉着那截蜷曲的烟蒂,滤嘴上还沾着点浅红的唇印,
像谁没说出口的心事。林晚星盯着那圈焦痕看了很久,直到柠檬水的冰全化了,
杯壁的水珠滴在桌面上,打湿了书页里的紫藤花瓣。
她忽然想起上周在美术系走廊看到的海报——《深渊》,作者沈知珩。
暗紫色的云层翻涌如浪,正中央浮着双眼睛,瞳孔是深不见底的黑,
看久了会让人觉得自己正往下坠。“听说他以前不是这样的。”室友张琪琪嚼着薯片,
指腹划过手机里的照片,“你看,这是他去年拿金奖时的采访照,笑起来多干净。
”照片里的男生穿着白衬衫,站在《深渊》前,眉眼舒展,眼里的光比闪光灯还亮。
“好像是……出了点事。”张琪琪压低声音,“我表姐是美术系的,说他有个未婚妻,
叫苏曼,在国外出车祸了,就在他画展开幕前一周。”林晚星的指尖顿了顿,
忽然想起那截烟蒂上的浅红印记。原来冷硬的壳子底下,也藏着会流血的伤口。之后的两周,
她总能在校园里撞见沈知珩。美术楼前的梧桐树下,他背着画板站着,落叶飘在他的肩线,
他却浑然不觉,指尖在画板边缘磨出红痕;食堂的角落里,他面前摆着一碗没动过的牛肉面,
汤面结了层油膜,他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手机壳——那壳上印着片紫色花海,
后来林晚星才知道,是普罗旺斯的向日葵田。“赌不赌?”张琪琪用胳膊肘撞她,
“谁敢去要沈知珩的微信,这学期的奶茶我包了。”另外两个室友跟着起哄,
林晚星被推搡着站在那扇斑驳的木门前时,手心全是汗。门没关严,虚掩着露出条缝,
里面传来木头碎裂的闷响。推开门的瞬间,颜料的气息扑面而来,松节油混着钛白的腥气,
像凝固的血。沈知珩正背对着她,手里攥着根折断的画框木条,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脚边散落着画布碎片,最底下那片露出半张脸——女生穿着鹅黄色连衣裙,
站在紫藤花架下笑,眉眼弯弯的弧度,竟和镜子里的自己有七分像。“好看吗?
”他忽然转过身,眼底还蒙着层没褪尽的戾气,褐色的颜料溅在他黑色牛仔裤上,
像干涸的血迹。林晚星的目光落在他脚边的碎片上,女生的裙摆一角沾着片紫藤花瓣,
和她书里夹着的那片一模一样。“想要这个?”他用脚尖踢了踢画框碎片,
深褐色的颜料溅在她白色帆布鞋上,晕开小小的圆点,“陪我三个月。每天晚上七点到十点,
坐在窗边的藤椅上。三个月后,这画归你。”风从敞开的窗户灌进来,
吹得画架上的画布猎猎作响。林晚星看着他眼底的红血丝,
忽然想起图书馆那杯被毁掉的柠檬水。她不知道自己是被那幅画里的影子蛊惑了,
还是被他眼底一闪而过的破碎感勾住,鬼使神差地点了头。他转身调颜料时,
她看见他的指尖微微发颤,像寒风里的蝶翼。2画室在老教学楼的顶楼,
爬满铁锈的楼梯吱呀作响,每踩一步都像在倒数。沈知珩给了她一把钥匙,黄铜的,
带着点氧化的绿,钥匙环上挂着片银杏叶形状的吊坠,刻着个小小的“曼”字。
“七点整开门。”他把钥匙扔给她时,目光没在她脸上停留,“别迟到。”第一天晚上,
林晚星提前十分钟到了。画室比她想象的大,朝南的窗户正对着学校的紫藤花架,
月光透过玻璃漫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格子状的光影。角落里堆着画框,墙上钉满了速写,
大多是灰暗的调子,只有一张例外——速写本的最后一页,画着片向日葵花田,
用的是极暖的橘黄色,旁边写着行小字:“曼曼说,这里的阳光能晒暖所有画。”七点整,
沈知珩准时推门进来。他换了件灰色毛衣,袖口沾着点钴蓝颜料,手里拎着个黑色画夹。
“坐那里。”他指了指窗边的藤椅,那椅子是旧的,扶手上有处磨掉漆的地方,
像颗小小的心。林晚星坐下时,藤椅发出轻微的吱呀声。他打开画夹,抽出张细纹画布,
固定在画架上,动作流畅得像在进行某种仪式。月光漫过她的肩线,
在画布上投下朦胧的光晕,他握着炭笔的手悬在半空,迟迟没有落下。“你不用紧张。
”他忽然开口,目光落在她交握的手上,“就当……发呆。”第一周,他们几乎没说过话。
他画画时很专注,下颌线绷得很紧,睫毛在眼下投出扇形的阴影。画笔划过画布的声音很轻,
像春蚕在啃桑叶,偶尔停下来调颜料,金属刮刀碰撞调色盘的脆响,
会惊得窗外的夜鸟扑棱棱飞走。林晚星总在偷偷看他。看他蹙眉思索的样子,
看他用袖口擦额角的汗,看他对着画布发呆时,眼底闪过的那点不易察觉的温柔。
她发现他有个习惯,画到深夜时会摸出颗橘子糖,剥开糖纸扔进嘴里,含着糖时,
嘴角会微微上扬,像想起了什么甜事。“冷吗?”第二周的某个晚上,林晚星打了个喷嚏,
他忽然开口,递过来一件黑色大衣。衣角蹭过她的手背,带着他身上惯有的松节油味,
还有淡淡的雪松香——后来她才知道,那是苏曼生前最喜欢的香水味,前调是雪松,
中调是白玫瑰,后调藏着点柑橘的酸。大衣的口袋里有颗水果糖,橘子味的,糖纸皱巴巴的,
像被人攥了很久。林晚星偷偷剥开糖纸,甜味在舌尖漫开时,忽然看见沈知珩的画笔下,
她的轮廓边缘多了圈极淡的橘色,像被夕阳吻过的云。她开始在白天溜进画室。
沈知珩从不在白天来,画室的门锁是坏的,轻轻一推就开。她蹲在地上拼那幅撕碎的画,
白乳胶蹭在指尖,黏糊糊的像没干的眼泪。碎片藏在画架底下,每次拼完都要重新藏好,
像守护着一个不能说的秘密。有次粘到深夜,走廊里忽然传来脚步声。
林晚星慌忙把碎片塞进画架底下,转身时撞进一个带着酒气的怀抱。沈知珩的呼吸烫得像火,
混着威士忌的辛辣,喷在她的发顶。“你在干什么?”他的声音很低,带着酒后的沙哑,
手却下意识地护住她的后颈,怕她撞到画架。林晚星攥着满手的颜料,说不出话,
眼角的余光瞥见画架底下露出的画布角——苏曼的笑脸正对着她,像在无声地嘲笑。
他的目光落在那片画布角上,忽然别过头,喉结滚了滚:“别碰那幅画。”那天晚上,
他第一次没画画。两人坐在藤椅上,沉默地看着窗外的紫藤花架。月光落在他的侧脸,
把他的睫毛照得像把小扇子。“苏曼以前总在这里等我。”他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叹息,
“她会带热牛奶来,用保温杯装着,说熬夜伤胃。”林晚星想起他毛衣口袋里的橘子糖,
轻声问:“她喜欢吃甜的?”“嗯。”他笑了笑,眼里却蒙着层雾,
“她说吃甜的能让人开心。可我画的,全是阴雨天。”他从画夹里抽出张速写,递给她。
纸上是片向日葵花田,用的是暖黄色铅笔,花田里站着个穿白裙子的女生,背对着镜头,
手里举着颗橘子糖。“这是我打算画的《向日葵》,本来想在画展开幕时给她惊喜。
”他的指尖划过女生的裙摆,“她说要穿着白裙子站在花田里,当我的模特。
”林晚星的指尖触到纸面,铅笔的纹路硌得她手心发痒。原来他画过暖色调的,
只是那个能让他画里有光的人,永远留在了过去。那天之后,沈知珩开始和她说话。
问她喜欢什么颜色,问她有没有去过普罗旺斯,问她……柠檬水为什么要加冰。
“因为凉的能让人清醒。”林晚星说这话时,
正看着他画笔下的自己——轮廓边缘的橘色越来越深,像真的被阳光晒过。
他画到凌晨的次数越来越少,有时会在十点准时收笔,和她一起走下吱呀作响的楼梯。
月光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偶尔会交叠在一起,像暂时缝合的伤口。
3苏曼的忌日来得猝不及防。前一天晚上,沈知珩把画架转了过去,不让她看画布。
他调颜料的手一直在抖,钴蓝和钛白混出的灰色,总也调不出满意的浓度。
“明天……你别来了。”他背对着她说,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林晚星没说话,
只是把那幅拼了一半的画又藏得深了些。她知道他要去墓园,却还是在画室等了三个小时。
时钟敲过十二点时,门被推开了,沈知珩满身酒气地站在门口,风衣上沾着柏树叶的碎屑。
他没开灯,借着月光一步步朝她走过来。酒精的味道裹着他,像张密不透风的网。
林晚星想站起来,却被他按在墙上,后背撞在冰冷的砖上,疼得她倒吸一口冷气。
他的吻来得又凶又急,带着威士忌的辛辣和柏树叶的清苦——那是墓园的味道。
牙齿磕得她嘴唇生疼,舌尖尝到淡淡的血腥味。林晚星挣扎着想推开他,
却听见他含糊地念:“曼曼……别离开我……”那一刻,所有的力气都从指尖溜走了。
她想起那些深夜拼画的夜晚,想起他画笔下越来越暖的橘色,想起他毛衣口袋里的橘子糖,
原来全是假的。她不过是个影子,是他用来怀念另一个人的工具。林晚星推开他时,
掌心沾了他的眼泪,滚烫得像要灼伤皮肤。他靠在墙上,低着头,额前的碎发遮住眼睛,
肩膀剧烈地颤抖着。“林晚星,我们到此为止。”他背对着她说,
风衣下摆被风吹得猎猎作响,“你不该卷进来的。”她没告诉他,那幅被撕碎的画,
她已经拼好了大半。在无数个他画到凌晨的夜晚,她悄悄把碎片粘起来,用颜料填补裂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