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
［张］李云
纵横经纬织密网，黑白棋子暗藏肃。
手方执子心已动，眼看随后五六路。
长安的晨雾尚未散尽，李云已立于沙盘之前。那雾气仿佛带着长安城特有的湿冷与沉重，丝丝缕缕，缠绕在帐幔间，却丝毫未能模糊他锐利的目光。
几日行军，自张萧那接过兵权，奔波不断，满身疲劳，却没有休息的时间。
三万疲师，粮秣见底，临江危城——这便是他掌中的残局，冰冷而残酷。对手，是坐镇江北、辅佐乾栓的“儒狐”高彩，其掌“蛛网”，洞察秋毫。
李云之名，下山入府月余，便早已列于高彩案头，成为那张无形大网上一个被反复审视的节点。此战，非力搏，唯智弈。沙盘上的山峦城池，便是无声的战场。
“粮秣几何？”李云问，声如寒泉。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帐内凝滞的空气，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冷冽。
“仅支二十五日，大人。”主簿声音发颤。他捧着账簿的手微微发抖，那上面的数字如同催命符。
“箭簇？”
“不足三万…”主簿的头埋得更低了，仿佛那数字有千斤重。
“知道了。”李云指尖划过沙盘上临江城高耸的土山，*那坚硬的触感似乎能传递出城墙的厚重。“传令：全军休整，深沟高垒，示敌以怯。”命令简洁，却透着一股山雨欲来的凝重。示弱，是第一步棋。
临江城外，高彩大营。
帐内檀香袅袅，清幽淡雅，却压不住空气中弥漫的肃杀。一份密报置于案前：“李云扎营，闭门不出，广布鹿角拒马，似畏战固守。”
高彩捻须，眸中精光流转，如古井投石，漾开层层思虑的波纹。示弱？疑兵？新锐之辈，首战怯阵亦有可能。然，张萧以此人掌最后精锐，岂会真怯？这闭门不出的姿态，本身就是最大的疑点。
“江北粮道，可有异动？”他问。声音平稳，却带着无形的压力。
“回军师，‘蛛眼’三刻前报：一切如常，主公安泰。”亲卫的回答一丝不苟。
高彩颔首，目光落回沙盘。那代表李云大营的小旗，如同扎在他心头的一根刺。李云…汝在等什么？或是…欲诱我攻城，疲我之师？
他嘴角微扬，那是一种洞悉猎物心思的冷峭。他提笔疾书：“传令：围城各部，轮番佯攻，昼夜不息，耗其心神！另，多备柴草硝石，堆于土山，三日后，吾欲观‘火龙焚城’之景！”
墨迹淋漓，杀气透纸。攻心为上，疲敌为次，纵汝有诈，临江城破，汝三万疲师，不过无根之萍！他要以熊熊烈焰，逼出李云的底牌，也焚毁这最后的抵抗意志。阳谋，堂堂正正，却势不可挡。
李云营中。
斥候喘报：“高彩令佯攻不息，并备火攻之物于土山！”消息带来营帐内短暂的死寂，空气仿佛凝固了。
李云抚过腰间剑柄，神色无波。那冰冷的剑柄触感似乎能让他更加冷静。“果然…以势压人，迫我出巢。”他转向沙盘，目光如鹰隼般锁定那蜿蜒的生命线——粮道。指尖点在蜿蜒的粮道上。
“雷冲。”
“末将在！”一员悍将应声出列，甲叶铿锵。
“选嗓亮脚健者三百，轻装，携此密函。”李云递出一卷薄绢，那绢帛轻薄，承载的却是千斤重担。
“今夜子时，分十队，伏于敌营外三里处。待寅时初（凌晨三点），依令行事。”
雷冲展开密函，只见八字：“乾栓病危，粮道被焚！”他心头剧震，这八个字若成真，足以让江北地动山摇！抬眼却见李云眸如深潭，不容置疑。那目光中的笃定，压下了他所有的疑问。
“陈方。”
“末将在！”另一将领肃立。
“集全军半数旌旗鼓号，交予你部五千士卒。丑时二刻（凌晨一点半），大张旗鼓，进逼敌营西侧——其守备次强处。鼓号务烈，声势务宏，然…遇敌即退，不得接战！”
“佯攻？西侧？”陈方不解。为何选这不上不下的位置？
“高彩多谋，必疑我攻其必救或声东击西。西面非弱非强，正合疑阵。”李云目光如炬，仿佛能穿透营帐，看到高彩的犹豫。“他见我军‘主力’动向，必调兵严守。而吾之利刃…”他指尖猛然敲在沙盘上代表粮道的位置，“…在此！”那“笃”的一声轻响，敲定了胜负手的方向。
部署完毕，李云独坐帐中。摇曳的灯火将他孤寂的身影拉长，投在帐壁上。灯花轻爆，映着他沉静如水的面容。
高彩备火攻，是阳谋，逼他决战。而他，则以谣言乱其心，以佯攻分其力，真正的杀招，却藏在千里之外——一支由他密令心腹、假扮流匪的精骑，已悄然扑向江北一处并非主粮道、却连接数处屯粮点的枢纽小城！
焚此一城，足令江北前线粮草周转不灵！此计凶险万分，若被“蛛网”提前探知，精骑必覆。然，兵行险着，唯快不破！他在与时间赛跑，在与高彩的洞察力对赌。帐外，高彩佯攻的鼓噪声隐隐传来，更添几分肃杀。
高彩中军。
夜色深沉，营火如星。
“报！营外西三里，多处异动，疑有伏兵！”
“报！西营外，发现敌军大队，旌旗如林，鼓号震天，攻势汹汹！”急报接连而至。
高彩立于高台，遥望西面喧嚣，灯火映着他毫无波澜的脸。那震天的鼓号在他耳中，仿佛一场拙劣的表演。“主力攻西？虚张声势尔。”
他太了解兵力虚实，李云那点家底，强攻西营无异送死。这是疑兵！“传令：西营严守，不得出击。命南营‘影卫’千人，速去清除营外伏兵！活口为要！”他要揪出李云的尾巴。
他转身回帐，目光锐利如刀，一遍遍扫过江北地图。李云…汝以谣言扰我，佯攻分我，所谋究竟何在？那西面的喧嚣，营外的异动，如同迷雾。倏忽间，他指尖停在江北腹地一处不起眼的节点——河仓驿！
这个小驿站在地图上毫不起眼。此驿虽小，却扼守三路，一旦有失，前线粮草转运立滞！一个可怕的念头如电光石火般闪过：李云新锐，不循常理，用兵如刺客，或直指此等看似非命脉、实为关节之处！这想法让他背脊微凉。
“急令！”高彩声音陡然锐利，“启用‘玄雀’，传讯江北‘蛛巢’：着重点查河仓驿方圆百里，凡有不明马队踪迹，立报！另，命驻守河仓之‘灰隼’部，即刻**，备战！”命令如疾风般传出。
命令刚出，亲卫又急入：“军师！营外伏兵…未等我‘影卫’抵达，便齐声高喊‘乾栓病危，粮道被焚！’旋即四散遁走，追之不及！”
高彩瞳孔骤然收缩！*不是简单的谣言！是精准的定时扰袭！配合西面佯攻，只为将这八个字送入他耳中！
乾栓病危？绝无可能！“蛛网”未报！粮道被焚？河仓驿！他瞬间将所有线索串联！李云的目标，果然是河仓驿！西面佯攻、定时谣言，皆为掩护那支扑向河仓的奇兵！好一招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冷汗几乎要渗出，好险！
“再令！”高彩语速如飞，“命‘玄雀’加急：河仓驿遇袭，附近所有‘蛛网’、游骑，不惜代价驰援！务必全歼来犯之敌！”他眼中寒芒毕露，如同锁定猎物的毒蛇。李云，汝计虽妙，然吾之‘蛛网’迅捷，汝之奇兵，恐成瓮中之鳖！他要在河仓驿，将李云的利刃折断！
李云营内。
气氛紧绷如拉满的弓弦。
一骑风尘仆仆，直入中军：“大人！‘夜枭’急报：河仓驿守军突然**！附近发现不明游骑活动剧增！疑有大批人马正扑向河仓！”
李云执棋的手悬在半空。指尖的棋子冰冷。高彩…好快的反应！竟瞬间锁定了河仓！他布下的“夜枭”只是监视，此刻却成了刺耳的警报。奇兵危矣！然，他眼中并无慌乱，反似幽潭投入石子，漾开更深邃的波纹。棋局，还未结束。
“传令奇兵：放弃强攻河仓！化整为零，散入山林，散布‘高彩通敌，欲献河仓于张萧’之谣！着重在…‘灰隼’部驻地方向！”**攻击的目标瞬间转换，从摧毁节点，变为撕裂信任！谣言，成了新的武器。
“再令，”李云看向沙盘上代表高彩大营的位置，指尖轻点，如同点向巨兽的心脏，“陈方所部，即刻偃旗息鼓，全速撤回！雷冲，点你本部三千精锐，换敌军衣甲旗号，丑时三刻，直扑敌营东侧——粮草囤积之所！入营后不杀人，不放火，只高喊：‘奉军师密令，转移粮草！速速装车！’制造混乱即可，半炷香后，无论成败，即刻撤离！”
此乃攻心毒计！河仓谣传高彩通敌，营内假传军令乱粮，双管齐下，直指高彩威信命脉！纵汝“蛛网”通天，此刻亦分身乏术！这是要将混乱的火焰，烧进高彩的大营深处。
高彩几乎同时接到急报：
“报！江北密讯：河仓驿附近突现流言，称…称军师您…通敌献城！”亲卫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
“报！东营粮仓突发骚乱！一伙身着‘锐锋营’衣甲之人闯入，高喊奉军师令转移粮草！守军惊疑，混乱不堪！”另一个消息如同重锤。
高彩执杯的手，第一次出现了极其细微的凝滞。杯中茶水微晃，映着他骤然冰冷的眼神。
通敌？移粮？李云！汝竟敢如此！这已非战策，而是诛心之刃！河仓谣言，动摇江北人心根基；营内假令，乱我军心信任！纵可澄清，猜疑之种已播下！好狠的手段！阴险而致命！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怒意，眼神锐利如淬火之刃。愤怒解决不了问题，雷霆手段才能止血！
“传令江北：此乃敌军离间毒计，着‘蛛巢’全力肃清谣言，捕杀散谣者！凡信谣传谣者，以通敌论处！”铁血镇压！
“传令大营：东营之事，乃敌军奸细所为！守将失察，杖三十！再有敢乱军心者，立斩！各营严查奸细！”以儆效尤！
“再令…”高彩目光如冰，刺向沙盘上李云大营方向，所有的怒火与算计凝聚成最后的杀招，“命‘土山’守军，提前点火！焚城！吾要临江城，现在就化为焦土！看汝李云，救是不救！”
釜底抽薪！你乱我心，我毁你根！临江城一破，李云这三万大军，军心必溃！他要以最暴烈的方式，结束这场智斗！火光，成了他最终的回应。
焚城的黑烟冲天而起，映红了半边夜空。那浓烟滚滚，烈焰翻腾，将临江城化作一片赤红的炼狱，灼热的气浪仿佛能扑面而来。巨大的火光照亮了李云的营盘，也照亮了他沉静的脸庞。
李云立于营前，望着那末日般的景象，脸上无悲无喜。没有愤怒，没有惊慌，只有一片深海般的沉静。他手中，一枚特制的青玉令箭在火光下流转着幽光。那光泽内敛而神秘，如同他此刻的心思。高彩…你终是落子了。焚城，是最后的疯狂，亦是最大的破绽——你心急了。火光越盛，破绽越明。
“发信号。”李云声音平静，却带着穿透夜空的决断。
一支碧绿的响箭尖啸着刺入云霄，在那漫天火光与浓烟的背景下，炸开一朵妖异而夺目的翠色烟花。那绿色如此突兀，如此诡异，如同幽冥之火。
这信号，非为攻城，非为救火。它是发给一支早已潜入临江城地下水脉的死士小队——他们的任务，是趁焚城大乱，火油倾泻之际，悄然打开数处隐秘的水闸…
水火相激，浓烟蔽月。刺耳的蒸汽嘶鸣声、建筑坍塌声、以及水火搏斗的轰鸣，在远方交织成一曲毁灭的交响。真正的胜负手，此刻才无声落下。烈焰在表面肆虐，暗流在地下奔涌。李云与高彩，隔空对望的眸中，倒映着焚城的烈焰与冰冷的算计。一个在明火中看到了破绽与契机，一个在烈焰里寄托着毁灭与终结。智斗的罡风，在烈焰与暗流中，达到了无声的沸点。结局，已在暗流涌动中悄然书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