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如金丝般穿透雕花窗棂,在兰心阁青砖地上编织出菱形的光影棋盘。元倾斜倚湘妃竹榻,手中的《女诫》半掩着容颜,目光追随着廊下踮脚采花的少女。明玉雀跃的身姿惊起青瓷花盆里蛰伏的暗香,紫藤花穗垂落肩头,恍若云霞披在她靛青色的襦裙上。
"老夫人前日还念叨着,说小厨房的紫藤蜜饯总少了三分清甜。"明玉将花束插入白玉瓶,发间银步摇随着动作叮咚轻响,"倒是璎珞那丫头,最受不得半点苦头,若是能捎些桂花糖糕......"话音戛然而止,她攥着花枝的指尖骤然发白,慌乱的眼神撞上元倾含笑的目光。
元倾指尖摩挲着书卷烫金的边缘,墨香混着沉水香在袖间流转:"明日让厨房备些点心,我同你去圆明园。"
明玉手中的花束剧烈摇晃,几片淡紫色花瓣簌簌落在青砖缝里。她先是眉梢扬起惊喜的弧度,转瞬又笼上愁云:"姐姐有所不知,那圆明园是皇家禁苑,等闲人等连宫门都近不得......"
"太后素日最念旧。"元倾起身时广袖拂过案头,震得宣纸上未干的墨迹微微晕染,"长春宫的旧人,如今还能走动的,怕是没几个了。"她望着廊外摇曳的紫藤,忽然想起那年皇后生辰,魏璎珞捧着自制的桂花糖糕,笑得比蜜糖还要甜。
次日午后,慈宁宫暖阁内沉香袅袅。太后半倚金丝软垫,任由宫女用象牙勺喂着参汤,腕间翡翠佛珠随着动作轻轻碰撞。当元倾的请求落定,佛珠突然凝滞在太后布满皱纹的手腕上,浑浊的眼眸闪过一丝精光:"富察家的儿媳,倒是比寻常妇人通透。”元倾伏身叩首:"璎珞姑娘曾在长春宫尽心侍奉,如今远调圆明园,臣妾想着......"
"去吧。"太后抬手打断,佛珠在腕间发出轻响
元倾伏身叩首时,青丝垂落遮住泛红的耳尖。太后的声音带着岁月沉淀的威严:"这几日你那婆母身体可好些了?"她指尖无意识抠着地毯上的缠枝莲纹——富察老夫人对太后的芥蒂,终究瞒不过宫里那双眼睛。"回太后的话,婆母每日按时服药,晨起已能绕着花园走上半里路。"
暮春的圆明园笼罩在轻纱般的薄雾里。元倾踩着沾着晨露的青石板,绕过形态各异的太湖石,忽闻后院传来扫帚与地面摩擦的簌簌声响。转角处,魏璎珞正踮脚清扫廊檐积灰,月白襦裙被露水浸出深色痕迹,木簪歪斜地别着几缕散落的青丝,像极了风雨中倔强挺立的野菊。
"璎珞!"明玉的喊声惊起树梢的麻雀,扑棱棱的振翅声中,竹扫帚"啪嗒"落地。魏璎珞转身时,清秀的面容上先是闪过惊惶,继而绽放出比春日暖阳更灿烂的笑容。她奔跑时带起的风掀起裙角,发间碎发凌乱地贴在泛红的脸颊:"明玉!还有元倾姐姐!"
宫女下处的逼仄超出想象。三张木板床几乎占据整个房间,墙角堆叠的粗布衣裳洗得发白,窗棂上糊的桑皮纸破了几个洞,漏进几缕惨淡的阳光。明玉抚过床头深深的裂痕,眼泪突然决堤:"在长春宫时,你何曾睡过这样的床......"
元倾将绣着并蒂莲的荷包塞进魏璎珞掌心,沉甸甸的分量带着体温。"园子里规矩森严,这点银子拿去打点。"她按住对方想要推辞的手,触到掌心粗糙的茧子,"收着。若是遇到难处,就托人给明玉带个信。"
魏璎珞攥着荷包的手指微微发颤,睫毛上凝着的泪珠终究还是落了下来。明玉抹着眼泪笑骂:"夫人一片心意,你就别推三阻四的!"暮色渐浓时,三人依依不舍地道别,魏璎珞站在长廊尽头目送她们离去,身影逐渐缩成薄雾中一个模糊的点。
回程马车上,元倾望着车窗外翻飞的柳丝出神。指尖无意识摩挲着空荡的袖袋,那里还残留着荷包的形状。她忽然明白,自己替傅恒守护的何止是一个故人,更是他未曾宣之于口的牵挂。
三日后收到家书时,元倾正在绣房为老夫人绣春衫。狼毫笔尖悬在牡丹花瓣上迟迟未落,她望着信中"梦魇可还频繁"的问询,耳尖渐渐染上胭脂色。当看到末尾"圆明园草木可盛"的闲笔,砚台里的墨汁险些泼在月白绸缎上。
"又在偷偷乐什么?"明玉冷不丁从身后探出头,惊得元倾手一抖,绣绷上顿时晕开一小团墨渍。"去去去,研墨都不会,还敢打趣我?"她慌忙用帕子遮掩信纸,却遮不住嘴角不受控制的笑意。
回信写得格外漫长。元倾细细描绘着府中琐事:老夫人新养的鹦鹉学会了背《三字经》,后厨新请的厨子做的蟹粉小笼包极合口味,就连前日暴雨打落了几朵玉兰花,都成了信中娓娓道来的故事。写到魏璎珞时,笔尖在"安好"二字上反复描摹,终是只道一切无恙。最后搁笔前,她望着窗外盛开的玉兰,添上那句滚烫的"盼君早归"。
"这字写得歪歪扭扭,分明是心不在焉!"明玉突然伸手抽走信纸,狡黠的笑容映在墨迹未干的字句上。元倾伸手去抢,耳尖红得能滴出血来:"再胡闹,就让你去库房核对三个月的账目!"可当她瞥见信纸上晕开的墨迹,终是忍不住笑出声来。春风卷着玉兰清香穿堂而过,将满室柔情都揉进这一纸家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