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老宅书房里那个隐秘的暗格,以及那几封来自海外的泛黄信件,像一块沉重的铅块,压在陈默的心头,也横亘在他与林溪之间。离开老宅后的几天,他变得更加沉默寡言,周身萦绕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冰冷气息,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强烈。在项目组,他除了必要的工作指令,几乎不与任何人交流,包括林溪。那晚在书房里他瞬间爆发的痛苦与仓皇,以及那句生硬的“无关紧要”,像一道无形的冰墙,将林溪隔绝在他的世界之外。
林溪理解这种反应。她知道自己无意中触碰了陈默最深的禁忌。那暗格里的秘密,显然与他的家族,与他讳莫如深的过往紧密相连。她不再试图靠近,只是更加专注于自己的工作,用镜头记录着梧桐巷修复的每一个进展,用忙碌来冲淡心头的疑虑和那丝挥之不去的担忧。只是偶尔,在拍摄间隙,目光扫过陈默在工地指挥时那越发孤冷挺拔的背影,心头会泛起一阵难以言喻的酸涩。
项目在高压下全速推进。慎德堂的主体结构修复接近尾声,内部的木作雕花和门窗隔扇的修复进入了最精细的阶段。林溪的“空间叙事”系统也进入了紧张的后期**阶段,大量的影像剪辑、音频处理和AR触发点调试工作让她几乎住在工作室。
这天下午,林溪刚结束一个冗长的剪辑会议,揉着发胀的太阳穴回到自己的工位,就看到桌上放着一个不大不小的、贴着快递单的泡沫保温箱。寄件地址是她老家的县城,寄件人是她母亲。
心头瞬间涌上一股暖流。她连忙拆开箱子。里面塞满了防震泡沫,包裹得严严实实。掀开泡沫,一股浓郁的、混合着阳光、泥土和独特发酵香气的熟悉味道扑面而来——是老家寄来的特产!
最显眼的是一大包深褐色、皱巴巴的梅干菜,用干净的塑料袋装着,散发着熟悉的咸香;还有几瓶自家酿的豆瓣酱,红油透亮,辣香扑鼻;甚至还有一小包晒干的笋干和几块手工做的芝麻糖。每一件都带着家乡的味道和母亲的牵挂。
林溪心里暖暖的,连日来的疲惫似乎都被这熟悉的味道驱散了一些。她拿起手机给母亲发了个信息报平安。看着桌上这一堆家乡味道,一个念头忽然闪过脑海。
她下意识地抬头,目光穿过忙碌的办公室,落在远处陈默独立的办公区域。他正背对着这边,对着电脑屏幕,似乎在研究结构图纸,背影依旧孤冷。
林溪想起了凌晨面摊旁,他提起老宅院子里那棵老梅树时,眼中一闪而过的温暖;想起了他递给自己那包老家寄来的梅干菜时,那句笨拙的“买多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冲动涌上心头。
她拿起那包分量最足的梅干菜,又挑了一瓶看起来最红亮的豆瓣酱,用干净的袋子装好。深吸一口气,像是要完成一项艰巨的任务,朝着陈默的座位走去。
办公室里有些嘈杂,键盘声、电话声、讨论声交织。陈默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周围的动静毫无所觉。
“陈工。”林溪的声音不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陈默的背影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他没有立刻回头,手指在键盘上停顿了几秒,才缓缓转过椅子。镜片后的目光平静无波,带着惯常的疏离和询问,看向林溪,也看向她手中那个鼓鼓囊囊的袋子。
林溪被他那毫无温度的目光看得心头发紧,准备好的话在喉咙里打了个转,出口时却变成了一个拙劣的借口:“那个…老家寄了点特产过来…买…买多了。”她把袋子往前递了递,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梅干菜和豆瓣酱。味道…还行。你要是不嫌弃…”她的话越说越没底气,脸颊也有些发烫。这个借口,和他当初如出一辙,拙劣得让人尴尬。
陈默的目光从林溪脸上,缓缓移到她手中的袋子上。他看到了那熟悉的深褐色梅干菜,看到了红亮的豆瓣酱玻璃瓶。办公室里明亮的灯光下,他冷峻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眼神也依旧深邃难辨,看不出是接受还是拒绝。
时间仿佛凝固了几秒。周围的嘈杂声似乎都远去了,只剩下林溪自己有些急促的心跳声。她几乎要后悔自己的莽撞,准备收回手说句“算了”。
就在这时,陈默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他伸出手,动作平稳地接过了那个袋子。指尖不可避免地碰到了林溪的手,带着一丝微凉的触感。
“谢谢。”他的声音低沉平静,听不出任何情绪,依旧是那副公事公办的口吻。没有追问,没有客套,甚至没有多看一眼袋子里的东西,只是随手将它放在了自己办公桌靠里的角落,仿佛那只是一份普通的文件。
林溪看着他如此平淡的反应,心头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失落和自嘲。果然…是自己想多了。她扯出一个勉强的笑容:“不客气。”然后,几乎是逃也似的,转身快步回到了自己的工位。
办公室的日常继续。林溪强迫自己投入工作,但眼角余光总忍不住瞥向陈默那边。他依旧专注地看着屏幕,那袋特产安静地躺在他桌角,像一件被遗忘的物品。林溪心里那点小小的火苗,似乎被一盆冷水彻底浇灭了。
接下来的几天,日子在忙碌中滑过。陈默依旧沉默寡言,那袋特产也一直原封不动地待在他桌角,仿佛成了他办公区域里一个格格不入的摆设。林溪也不再去看,只是偶尔想起,心头会泛起一丝淡淡的涩意。
这天傍晚,项目组为了庆祝慎德堂木作主体修复完成,在工地临时食堂加餐。气氛难得轻松热闹,大锅菜飘着诱人的香气。林溪忙完手头的活,也准备过去吃饭。
她刚站起身,就看到陈默从他的办公区走出来,手里拿着一个薄薄的、深蓝色卡纸做成的长方形小盒子。他径直朝林溪走来,步伐沉稳,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
林溪的心跳莫名地快了一拍,停住了脚步。
陈默走到她面前,停下。他没有看林溪的眼睛,目光落在自己手中的盒子上,似乎在斟酌措辞。办公室里还有几个没走的同事,好奇地朝这边张望。
“这个,”陈默的声音响起,依旧低沉,却似乎比平时少了一丝冷硬,“…给你的。”他将那个深蓝色的小盒子递到林溪面前。
林溪愣住了,下意识地接过盒子。盒子很轻,表面没有任何装饰,只有一种细腻的磨砂质感。她有些茫然地看着陈默:“这是…?”
“书签。”陈默言简意赅,目光终于抬起,落在林溪脸上。镜片后的眼神深邃依旧,却似乎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他顿了顿,补充道,“…自己做的。用修复慎德堂替换下来的…老木料边角。”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林溪耳中,也飘进了旁边几个竖着耳朵的同事耳朵里。空气瞬间安静了几分。
林溪的心猛地一跳!她低头,手指微微颤抖地打开了那个深蓝色的小盒子。
盒子里,静静地躺着一枚书签。
书签的材质是深沉的木色,纹理细腻而独特,带着老木头特有的温润光泽和岁月包浆。形状是简洁的长方形,边缘被打磨得极其光滑圆润,触手生温。书签的顶端,镶嵌着一小片薄如蝉翼、颜色略浅的木片,上面用极细的刻刀,以极其精妙的技法,阴刻出了一幅微缩的、却栩栩如生的画面——
是慎德堂那精美的砖雕门楼!线条流畅,细节清晰,连门楼上模糊的“福”字都依稀可辨!门楼下,甚至还有一个极其微小的、打伞的人影轮廓,虽然看不清面目,但那姿态,分明是她在雨夜拍摄慎德堂时的某个瞬间剪影!
这不仅仅是一枚书签!这是慎德堂灵魂的碎片,是修复时光的见证,更是…一个沉默守护者笨拙而用心至极的回礼!
林溪的指尖轻轻拂过那微缩的门楼和雨伞人影,感受着木质的温润和刻痕的细腻。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流猛地冲上眼眶,鼻子有些发酸。她抬起头,看向陈默。
陈默正看着她,镜片后的目光不再冰冷,也不再刻意回避,而是带着一种复杂的、前所未有的坦诚。那眼神里有完成一件精密作品后的平静,有对木料本身价值的珍视,或许…还有一丝等待评判的微不可察的紧张?他抿了抿唇,在林溪开口前,用一种近乎解释、却又带着点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语气,低声补充了一句:
“边角料…扔了可惜。”
说完,他不再看林溪的反应,也没有等她的回答,转身便朝着食堂的方向大步走去,背影依旧挺直,只是那步伐似乎比平时快了一些,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仓促。
办公室角落里那几个看热闹的同事发出一阵压抑的起哄声和低笑声。
“哇哦!陈工亲手做的书签诶!”
“还是慎德堂的老木头!这心意…啧啧!”
“林姐,厉害啊!能把咱们陈工这座冰山都融化了?”
“就是就是!‘边角料扔了可惜’?这借口找的,哈哈…”
同事们的调侃让林溪脸颊瞬间滚烫,但她此刻根本无暇顾及他们。她紧紧握着手中那枚温润的木书签,指尖感受着那微缩门楼的轮廓和雨伞人影的痕迹,心潮澎湃。一股巨大的暖流和难以言喻的甜蜜感瞬间淹没了她,将之前所有因他冰冷疏离而产生的失落和酸涩冲刷得干干净净。
她看着陈默消失在门口那略显仓促的背影,再低头看看手中这枚承载着时光、技艺和…某种隐秘心意的书签,嘴角忍不住高高扬起,眼中闪烁着明亮的光芒。
“边角料…扔了可惜?”
林溪轻轻摩挲着书签光滑的边缘,低声重复着陈默那句笨拙的借口,笑容如同春日破冰的溪流,清澈而温暖。
原来,他并非无动于衷。他只是用自己的方式,在笨拙地回应着那份来自家乡的烟火温度。这份回应,如此沉默,如此内敛,却又如此…厚重。这枚小小的木书签,不仅连接着梧桐巷的过去与现在,也悄然系住了两颗在守护与记录的道路上,逐渐靠近的心。她将书签小心地放回盒子,紧紧握在手心,仿佛握住了那冰冷外壳下,一颗笨拙跳动着的、真实而温暖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