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维护合作体面。”陈默那句轻描淡写、冰冷疏离的解释，像一层薄冰，覆盖在林溪心头那因他挺身而出而掀起的波澜之上。冰层之下，暗流依旧汹涌。会所那晚之后，项目组的气氛更加微妙。徐总那边果然因为消防问题被卡住，焦头烂额地修改方案，暂时无暇他顾。赵经理对陈默的态度也多了几分小心翼翼的忌惮，不再轻易指手画脚。而林溪，则陷入了一种更深的困惑与好奇之中。陈默，这个谜一样的男人，他冰冷外壳下的每一次波动——雨夜的搀扶、面摊的乡愁、书房的守护、汇报会的默契、以及那晚强硬的解围——都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她心底留下难以磨灭的涟漪。
项目按部就班推进。慎德堂的修复进入精细的木作阶段，林溪的“空间叙事”系统也完成了核心节点的脚本设计，需要与最终的空间布局进行实地核对。这天，陈默需要去他父亲位于城西、多年无人居住的老宅取一份重要的家族文件——一份据说与梧桐巷片区早年土地归属相关的旧契约，可能对慎德堂的某些产权细节有佐证作用。核对脚本需要陈默确认空间尺寸，他便提出让林溪一同前往。
“老宅很久没人住，有些乱。”去往城西的路上，陈默开着车，目视前方，声音平淡地提醒了一句。
林溪坐在副驾驶，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心里有些异样。去陈默父亲的老宅？这感觉…比去他那个充满古籍的书房更私人，更…深入。她点点头：“嗯，没关系。”
车子驶入一个绿树成荫、却明显透着陈旧气息的老式干部小区。红砖楼，单元门锈迹斑斑，楼道里弥漫着淡淡的潮湿和尘埃味。陈默轻车熟路地停好车，带着林溪上了三楼，用一把黄铜色的老式钥匙打开了深棕色的防盗门。
“吱呀——”
门被推开，一股陈年的、混合着灰尘、旧木头、纸张和淡淡霉味的复杂气息扑面而来，带着时光沉淀的重量。
房子很大，是那种老派的三室两厅格局，但显然已经很久没有人气。家具都蒙着厚厚的白布，地上积着灰尘，阳光从高大的老式窗户斜射进来，照亮空气中漂浮的微尘。空气异常安静，只有他们的脚步声在空旷的房间里回响。
“文件应该在书房。”陈默简单说了一句，径直走向走廊尽头的一扇门。
推开书房的门，林溪瞬间感受到一种与陈默自己公寓书房截然不同的氛围。如果说陈默的书房是供奉时光碎片的精密圣殿，那么这里，则像一座被时光遗忘的、充满沉重秘密的堡垒。
书房同样很大，靠墙也是顶天立地的深色书柜，但里面塞满的并非古籍，而是大量泛黄的工程图纸卷筒、厚重的专业书籍、各种年代久远的奖状、证书和合影，还有一些造型奇特的矿石标本和地质罗盘。书桌是宽大的老式实木写字台，上面散乱地堆放着一些未完成的图纸、计算尺、老式绘图仪，仿佛主人只是暂时离开。
空气中弥漫着更浓郁的旧纸张、墨水和灰尘的味道，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压抑感。墙上挂着一幅巨大的、有些褪色的城市俯瞰蓝图，林溪认出是本市早期规划的草稿。最引人注目的，是书桌正上方悬挂的一幅装裱起来的毛笔字，苍劲有力地写着：“俯仰无愧天地，功过自有春秋。”落款是陈默父亲的名字——陈志远。
林溪能感觉到，陈默进入这个空间后，整个人变得更加沉默，周身的气息也愈发冷峻。他走到书桌旁一个巨大的、带玻璃门的书柜前，打开柜门，在里面翻找着。动作带着一种刻意的、近乎疏离的精准，仿佛在触碰一件与自己无关的遗物。
“核对尺寸的话，”陈默头也没回，声音在空旷的书房里显得有些沉闷，“图纸在那边柜子里，第三格。你自己拿，有卷尺。”他指了指靠墙的另一排矮柜。
“好。”林溪应了一声，走到矮柜前。矮柜上堆着不少杂物，她小心地移开几个蒙尘的硬皮笔记本和一个地球仪，找到了陈默说的那格柜子。里面果然塞满了各种卷起来的蓝图。她蹲下身，仔细辨认着卷筒上的标签，寻找与梧桐巷相关的图纸。
就在她专注翻找时，目光无意中扫过矮柜下方一个不起眼的、深褐色的实木抽屉。这个抽屉与书桌主体似乎并非一体，更像是后来加装的，样式更老，颜色更深沉，上面挂着一把小小的、黄铜色的老式挂锁。锁孔有些锈迹，显然很久没被打开过。
林溪的目光在那把锁上停留了一瞬。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直觉让她对这个上了锁的抽屉产生了好奇。里面会是什么？更珍贵的图纸？还是…别的什么？
她没多想，继续翻找图纸。很快，她找到了需要的几卷，拿着卷尺，走到书桌旁空旷处，将图纸小心地铺开一部分，开始测量核对关键空间的尺寸数据。陈默还在高大的书柜前翻找那份契约。
书房里异常安静，只有纸张翻动的沙沙声和卷尺拉动的轻微声响。阳光透过高大的窗户，在蒙尘的地板上投下斜斜的光柱。
突然，“哐当”一声轻响！
是金属落地的声音。
林溪和陈默同时循声望去。声音来自陈默那边。只见一个沉重的、金属包角的旧式文件盒被他从书柜高处拿下来时，不小心带倒了旁边书架上一个小巧的黄铜地球仪摆件。地球仪掉在地板上，滚了几圈，撞到了书桌的桌腿，停了下来。
陈默皱了皱眉，放下文件盒，弯腰去捡那个地球仪。
就在他弯腰拾起地球仪，准备将其放回书架时，他的动作猛地顿住了！目光死死地盯住了地球仪掉落的地方——书桌靠墙一侧、紧贴踢脚线的一个极其隐蔽的角落。
那里，因为地球仪的撞击，一小块松动的、颜色略深于周围地板的木质踢脚线盖板，被撞得微微翘起了一角！而在那翘起的缝隙里，赫然露出了一小截暗黄色的、像是信封边缘的东西！
陈默的脸色瞬间变了！那是一种混合着惊愕、难以置信和某种深重警惕的复杂神情！他几乎是立刻蹲下身，动作快得像一只受惊的猎豹，手指迅速而精准地捏住那翘起的盖板边缘，稍一用力！
“咔哒”一声轻响，一块大约十公分长的木质盖板被他轻松取下。盖板后面，是一个在踢脚线上开凿出的、极其隐蔽的狭长暗格！
暗格里没有灰尘，显然被精心设计过。里面静静地躺着几封信件。信封是那种老式的、纸质略厚的航空信封，已经泛黄，上面贴着早已褪色的外国邮票，收件人地址是英文，但收件人姓名却是清晰的中文繁体字：陈志远。寄件人地址模糊不清，邮戳日期似乎是很久以前。最令人心惊的是，其中一封信的封口，似乎被粗暴地撕开过，又被人小心翼翼地重新粘合，留下明显的痕迹。
陈默的手指在触碰到那些信封的瞬间，如同被电流击中般猛地缩回！他整个人僵在原地，半蹲在书桌旁，背对着林溪，肩膀绷得像一块石头。林溪清晰地看到，他捏着盖板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甚至…在微微颤抖！
书房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阳光依旧明亮，尘埃依旧飞舞，但一种无形的、沉重的、带着海风咸腥与岁月尘埃的冰冷气息，却从那小小的暗格里弥漫开来，瞬间充斥了整个空间。
林溪屏住了呼吸，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她不敢出声，甚至不敢移动分毫。她看着陈默僵硬的背影，看着他指尖的颤抖，一种强烈的不安感攫住了她。这些来自海外的信件…是谁寄给陈默父亲的？为什么会被如此隐秘地藏匿？那被撕开又粘合的痕迹背后，又隐藏着怎样的秘密？这和陈默家族的过往，和“听松小筑”的消失，又有什么关联？
陈默维持着那个僵硬的姿势，足足有十几秒钟。时间仿佛被拉长，每一秒都充满了令人窒息的沉重。终于，他极其缓慢地、如同慢动作般，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只用指尖拈起最上面那封封口有撕裂痕迹的信。他的动作带着一种近乎恐惧的谨慎，仿佛那不是一封信，而是一枚随时会引爆的炸弹。
他没有看信的内容，只是死死地盯着信封上那个“陈志远”的名字和模糊的海外地址，眼神剧烈地波动着，如同风暴肆虐的海面。镜片后的目光深处，翻涌着林溪从未见过的、混杂着痛苦、愤怒、困惑以及一丝…深重耻辱的复杂情绪。
“陈工…”林溪忍不住轻声开口，声音带着担忧和询问。
陈默的身体猛地一震！仿佛被她的声音从某种可怕的梦魇中惊醒。他迅速将手中的信连同其他几封一起，粗暴地塞回暗格，然后将那块木质盖板“啪”地一声用力按了回去！动作仓促而带着一种近乎发泄的力道。
他猛地站起身，背对着林溪，胸膛微微起伏。他深吸了一口气，再开口时，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一种强行压抑的冰冷和拒人千里之外的疏离：
“没什么。一些…无关紧要的旧东西。”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生硬，“文件找到了。核对完尺寸就走吧，这里灰尘大。”
他不再看那个暗格一眼，仿佛它从未存在过。他走到书柜旁，拿起刚才找到的一个深蓝色文件夹，紧紧攥在手里，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然后，他大步流星地走向书房门口，背影挺直却带着一种近乎逃离的仓促。
林溪站在原地，看着地上那个安静躺着的黄铜地球仪，又看向书桌旁那处被重新盖好的、毫不起眼的踢脚线。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陈默刚才那瞬间爆发出的、剧烈而痛苦的情绪波动。那几封来自海外的、被隐秘藏匿的信件，如同投入深潭的巨石，不仅搅浑了这间尘封书房的水面，更在她与陈默之间，划下了一道更深、更暗、充满未知危险的鸿沟。
“无关紧要”？
林溪看着陈默消失在书房门口那孤绝的背影，嘴角泛起一丝苦涩的弧度。这个借口，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加苍白，也更加沉重。她知道，自己无意中触碰到了陈默极力掩埋的、属于家族的最深禁忌。那暗格里的秘密，如同潘多拉的魔盒，一旦开启，释放出的风暴，恐怕将远超她的想象。而那个冷硬外壳下的男人，此刻正独自背负着这突如其来的、来自过去的猛烈冲击。她默默地收起卷尺和图纸，最后看了一眼那个隐藏着秘密的角落，也转身离开了这间弥漫着尘埃与谜团的书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