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要……”萧彻转身，广袖扫过案几上的酒盏。酒液泼在父亲脸上，

“恰好”挡住我的视线。“行刑时别弄脏了皇后的眼睛。”五匹烈马突然扬蹄，

铁链绷直的脆响撕裂雨幕。我猛地闭上眼，却听见萧彻轻轻地笑：“结束了，初棠。

”他的手指掐住我下颌，力道大得几乎捏碎骨头：“别怕，

我的皇后”萧彻的气息喷在我耳畔，“从今日起，你与叛臣，再无瓜葛。

”骨头断裂的闷响在雨中格外清晰。我数着，第一声是左腿，第二声是右臂，

第三声……第三声来自父亲喉咙。他突然挺直脖颈，目光穿透雨幕直直刺向我。

血沫从嘴角涌出，在他下巴凝成暗红的珠串，可他的唇形却在动——我蜷缩在泥地里，

感觉有温热的液体从嘴角溢出——不知是血，还是雨。意识陷入黑暗的最后一刻，

我听见他的轻轻的笑了。“传下去，崔卿已告老还乡……”1那是一年中雪最大的日子。

父亲枯瘦的手死死攥着我的衣角，

“求陛下开恩……老臣……只有这一个女儿了……”殿内灯火通明，萧彻高踞主位，

慢条斯理地转动着拇指上的玉扳指。他未曾看父亲一眼，目光沉沉落在我惨白的脸上，

道：“初棠，你的父亲糊涂了，朕等的起，门外跪着的族亲，恐怕是等不起了？

”冰冷的诏书塞进我颤抖的手心，锦缎滑腻，却似烧红的烙铁。诏书上堪堪写着：崔氏有女，

垂髫之年，常随朕侧，或论诗于杏雨微凉，或弈棋于荷风送香——只愿此朝棠花映月，

松竹护芳。我只能磕头接旨。先皇的驾崩来得突然，萧彻登基未久，龙椅尚不稳固。

彼时前朝勋贵盘根错节，各方势力虎视眈眈。为笼络人心，他做足了虚心纳谏的姿态，

从善如流地采纳了某位重臣迎我入宫的建议。崔氏一门，乃天下士林仰望之泰山北斗。

祖父崔琰，官至帝师，为先皇启蒙，执经讲筵四十载，桃李满朝堂，门生故旧遍布天下州府，

其道德文章被奉为圭臬，一句点评可定天下士子文章高下。父亲崔泓，承继家学，

掌翰林院二十余春秋，主持过三届科举，天下才俊半出其门，执掌史笔，编纂国史，

一字褒贬，关乎千秋功罪。崔家书房中那一排排紫檀书架，承载的不仅是经史子集，

更是半部国朝文脉。父亲深知自己的清流领袖身份，在萧彻的新秩序里，

更像是一个华丽的符号，一个需要时拿来装点、不需要时便可弃置的古董。而我更清楚，

萧彻需要的是一个能够永远让崔氏停笔的人质。可我万万没想到，他竟然会这样赶尽杀绝。

直到我偶然发现，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崔家那深不见底的档库里，

锁着足以将他从真龙打回原形的万钧雷霆。2大婚夜，红烛摇曳，萧彻掀开盖头的瞬间，

我在他眉眼间恍惚看到了当年少年的影子。“合卺酒。”他嗓音带着奇异的沙哑。

可就在我指尖触碰到杯壁的刹那，他突然扣住我的手腕，另一只手扯开我的领口，

露出那道狰狞的疤痕。他滚烫的唇贴近我耳畔，

带着浓重酒气的低笑震得我耳膜发麻：“初棠，

这疤……是孤的勋章……”那是十二那年的上元之夜。人群拥挤，花灯璀璨，突然，

一匹受惊的烈马嘶鸣着冲来。我僵在原地，眼看马蹄就要落下。“小心！

”一道身影猛地将我推开，沉重的马蹄声带着令人牙酸的闷响，落在他肩上。

骨头碎裂的声音刺入耳膜，我眼前一黑，昏迷前只看到一片染血的衣角，

和半枚滚落的蟠龙玉佩。醒来时，萧彻坐在床边，手中握着那半枚玉佩。“别怕，孤在。

”他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那惊马……太险了。若非孤将你扑开，后果不堪设想。

”我怔怔的看着他的肩头。那里，玄色的锦袍平整光滑，没有任何破损，

更没有记忆中应该存在的、被沉重马蹄践踏撕裂的狰狞伤口。

甚至连一丝褶皱、一点血迹都看不到。一股强烈的违和感涌上心头。不久后腊梅宫宴，

母亲带我入宫赏梅。我跪下行礼，抬头正好撞进他波澜不惊的眼底。“诸位可知，

初棠**幼时曾遇惊马之祸？”酒过三巡，他突然开口，贵女们的惊呼和大臣们的附和里，

他慢悠悠地摩挲着杯壁，“那惊马来势汹汹，幸得孤飞身拉开。虽初棠肩上还是留了疤，

但总算是保住了性命。”我攥紧帕子的手沁出冷汗，他说这话时，目光扫过我的肩头。

一时殿内一阵窃窃私语。有宫妃娇笑着起哄：“殿下与初棠**真是天定缘分！

”我抬眼看向母亲，看见她紧紧攥住的双手。那日之后，京城的风向便定了。

街头巷尾的私语，茶余饭后的笑谈，人们窃窃私语奔走相告——殿下属意于我，

王妃之位唾手可得。这泼天的“富贵”与“恩宠”被众人言之凿凿地塞进我未嫁之身，

仿佛我已是那金殿之上，等着受封的贵人。3今日天光澄明，正是典仪相宜的吉日。

新帝登基不过数月，这太庙祭天，便是他宣示正统、昭告天下的重典。我拾级而上，

目光越过跪得黑压压的文武百官，落在西侧最末的位置。那人穿着素色公服，

腰间玉带解去了一半，露出里面磨得发白的旧锦，分明是遭贬斥的模样。

新帝登基后连发三道旨意，明着是斥责靖王治军不严，实则削去了他手中的京畿兵权。

昨夜暗卫来报，萧景珩麾下那支镇守北疆的破雪军，粮饷已被户部克扣了三月，

将士们在边关冻得啃树皮，而新帝正借着整肃军纪的由头，要将他的旧部全换作自己的心腹。

“皇后娘娘，请登圜丘。”礼官的唱喏将我的思绪拉回。我捧着盛满黍稷的青铜豆，

缓步走向分献位，途经萧景珩身侧时，腕间的东珠手串突然“啪”地断了线。

圆润的珠子滚得满地都是，有两颗正巧停在萧景珩的靴边。贴身侍女惊呼着要去捡，

我却抬手止住，声音平静无波：“无妨，不过些寻常珠子罢了。”我亲自屈膝，

指尖先触到离萧景珩最近的那颗东珠。萧景珩的膝盖几不可察地动了动。他垂着眼，

分明看见了我拾起珠子的指腹上，沾着点极淡的墨痕。那是方才书写祭文时蹭上的，

可这墨色偏冷，带着种特殊的松烟味，与破雪军所用的军墨如出一辙。

“靖王殿下也帮着拾一颗吧。”我将珠子纳入掌心，起身时，声音不高不低，

正好让周遭几个官员听见，“听闻殿下戍守北疆，这等寒天里，

将士们最缺的便是暖手的炭火，这些珠子虽不值钱，熔了倒能换些炭火。

”熔珠换炭是他昨夜才在密信里跟副将提过的无奈之举，连府中长史都不知晓，

皇后怎会……他抬头时，正对上我看过来的目光。我极快地眨了下眼。4“娘娘，

靖王府的人送了盆雪盏来，说是前几日祭典上见御苑的琼花开得稀疏，

特将府里养了三年的珍品送来，添些景致。”我的目光落在那盆花上。瓷盆是寻常的青釉，

盆中却栽着株罕见的雪盏梅——花瓣白如凝脂，瓣尖染着点浅红，

正是靖王封地独有的品种。此刻花送来，便是回应。“此花难得。”嬷嬷叩首：“殿下也说，

北地的花性子不好，特意备了养花的法子。”我翻开随花盏送来的香谱，

末页夹着张极薄的蝉翼纸。内侍退下后，我将那页纸撕下，凑到烛火边。火光舔过纸面，

未被墨迹盖住的地方渐渐显出浅褐色的字。“新帝将派心腹接管破雪军粮库，

需皇后借‘查点内宫用度’之名，拖其半个时辰。”“去备车，”我转身对掌事宫女道，

“昨夜听宫人说，今年给各宫添置的狐裘，针脚比往年疏了些。内务府的账房里，

我翻着账本，指尖在“狐裘百二十件”那行字上停住：“这件数对得上，

可每件的用狐多少？本宫记得去年是每张狐皮裁六尺，今年怎么只裁五尺五？

”库管吓得腿肚子打颤，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我却不依不饶道：“李公公帮着看看，

这针脚是不是疏了？本宫瞧着，

倒像是用了次等的线……”被我从出宫路上传唤来的李公公急得额头冒汗，

几次都张嘴想向我告退，怀里的文书都快被汗浸湿了。

却都被我用“再查完这箱就好”挡了回去。估摸着那边已将粮仓中的名册处理好，

我摆手将那人打发了：“罢了，许是时间太早，本宫有些糊涂了。”**过几日后，

我正对着账本核点各宫月例，殿外的小太监慌慌张张跑来：“娘娘，早朝炸了锅！

周御史被陛下扔了奏折，现在还跪在太和殿外呢！”我捏着账目的指尖顿了顿。

昨夜萧景珩的人借着送炭的由头，在炭筐底层塞了张字条：“秋闱卷被动，今日必有乱”。

“去把伺候御书房的张嬷嬷叫来。”我摘下腕间的东珠手串，放在案上，

“就说本宫的凤钗掉了颗珠子，想问问她见没见着。”张嬷嬷是宫里的老人，

从前母亲带我入宫时就伺候在御书房了。她屈膝行礼时，

声音还带着颤：“娘娘的凤钗何等金贵，奴才怎敢乱看？倒是今早太和殿上，

周御史弹劾靖王私藏破雪军名册，被陛下指着鼻子骂‘构陷宗亲’，

连都察院的卷宗都被扔在地上踩了。”我不解：“陛下为何动怒？周御史的弹劾，

就这般站不住脚？”“哪是站不住脚啊！”张嬷嬷往门外看了眼，压低声音，

“周御史拿出的秋闱卷宗，被靖王的人在昨夜换了页！原本写着‘破雪军副将行贿’的地方，

变成了‘户部侍郎监守自盗’”她这才明白字条里的深意。竟是靖王故意调换了关键页，

把火烧到新帝心腹身上。“那勋贵们呢？”我追问，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茶盏边缘，

“镇国公他们没说什么？”“镇国公拿着靖王递的军粮账册，在殿上哭骂户部克扣北疆军饷，

说破雪军将士在边关啃冻窝头，宫里却用银子堆假山！还说周御史是收了好处，

才故意针对靖王。”炭火在铜盆里噼啪作响，我望着帐顶的描金藻井，

忽然想起三日前萧景珩托人送来的那盆雪盏梅。当时花根下埋着半块兵符。

“陛下最后怎么处置的？”我端起茶盏抿了口，茶水已经凉透。“能怎么处置？

”张嬷嬷叹了口气，“周御史被革了都察院的职，镇国公却带着一群老勋贵堵在御书房外，

逼着陛下查军饷……娘娘，现在御书房的门槛都快被踩平了，听说陛下把自己关在里面，

连晚膳都没传。”“备轿，”我重新戴上那支缺了珠的凤钗，“去御书房。

就说本宫炖了安神汤，给陛下顺顺气。”6凤辇在御书房外的汉白玉栏杆边停稳时，

我掀起轿帘一角，看见镇国公府的马车还堵在宫门口，

车辕上挂着的军功令牌在暮色里闪着光。我不禁摸了摸膝头的暗袋，

那里藏着萧景珩前日递进来的，真正的粮仓名册残页。我捧着安神汤走上台阶，

忽听门内传来萧彻与心腹太监的低语。声音压得极轻，

却被穿堂风卷出片言只语：“……周明远的弹劾是饵，萧景珩换卷宗才是钩。

”萧彻的声音带着一丝玩味，“他以为用假账册挑动勋贵，就能借势逼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