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的“功课”，是穿那身柳如絮最爱的鹅黄软烟罗襦裙。铜镜里映出的脸，
眉眼被螺黛刻意描摹得温婉含情，
唇角向上弯起一个弧度——那是柳如絮画像里能融化初雪的浅笑。我伸出冰凉的手指，
用力揉了揉僵硬的脸颊，试图揉散那份刻入骨髓的生涩。
心底有个微弱的念头挣扎着冒出来：沈知意，你笑起来，不该是这样。“夫人，
”门外传来春桃小心翼翼的叩门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将军……在书房等您过去。
”指尖蜷缩了一下，几乎要掐进掌心。我深吸一口气，
将那点属于沈知意的倔强硬生生压回角落深处，再抬眼时，
镜中人眼底最后一丝波澜也沉寂下去，只剩下温顺的空洞。很好，谢凛要的，就是这幅空壳。
推开书房沉重的雕花木门，浓烈的酒气如同实质般扑面砸来。谢凛背对着门，临窗而立，
高大的身影被暮色勾勒得孤峭冷硬。脚下散乱着几个空酒坛。听见声响，他缓缓转过身。
那双曾令北狄闻风丧胆的鹰眸布满血丝，目光沉沉落在我身上，
带着审视物品般的冰冷和……恍惚。他沉默地看了许久，久到我以为他醉得认不出人，
才动了动唇，声音沙哑如砂纸磨过朽木：“走近些。”我依言上前几步，停在他三步开外。
酒气混杂着他身上清冽又危险的气息，令人窒息。“转一圈。”他命令道，
视线黏在我身上刺眼的鹅黄上，带着近乎贪婪的掠夺感。裙裾拂过冰冷的金砖地面，
无声无息。我像个牵线木偶般旋转。他目光一寸寸刮过我的裙摆、腰身、肩线，
最终定格在我脸上，穿透了我，仿佛在看另一个遥远的幻影。“像……”他喉结滚动，
声音低沉模糊，带着浓重醉意，“真像……尤其是这眉眼……”他忽然伸出手，
带着薄茧的指腹带着滚烫的温度，猝不及防地抚上我的眼角，力道不轻。我浑身一僵，
指甲死死掐进手心，才勉强维持住脸上温顺的假面。他的指腹粗糙，摩挲过皮肤，
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是恐惧，不是悸动。“她从前……最喜欢这样笑了。”他喃喃着，
目光迷离地锁住我被迫扬起的唇角，指尖顺着脸颊下滑，灼热气息拂过额发，
“再笑一次……像她那样……”心脏被冰冷的手攥紧，闷闷地疼。我调动每一寸僵硬的肌肉，
再次扯起唇角，模仿那柔美得毫无攻击性的弧度。镜中的影子，在他眼中，
大概终于和那个远在京城的人重合了。他盯着我的“笑”，
眼中的迷离渐渐被更深沉的痛楚取代。猛地收回手，像是被烫到，
烦躁地抓起案几上另一坛酒，仰头狠狠灌了一大口。辛辣的酒液顺着下颌流下，
洇湿玄色衣襟。“滚出去！”他低吼，声音里压抑着暴戾和厌烦。“是。”我垂眼，
声音平静无波，屈膝行礼。转身退出，轻轻带上沉重的木门。门外，暮色四合，
凉风吹在脸上，竟有劫后余生的冰冷。挺直的脊背在门关上瞬间微微垮塌，靠着冰凉廊柱，
无声呼出一口浊气。抬手抹掉眼角被粗暴触碰逼出的湿意。春桃无声递来素帕，眼神担忧。
我摇摇头。目光落在庭院角落一株刚刚抽芽的海棠树上。这深宅大院，是精致的鸟笼。而我，
不过是里面被剪了翅膀，被迫模仿他人鸣叫的画眉。日子沉入死水潭底。
我穿着柳如絮的旧衣，用着她喜欢的熏香，在谢凛偶尔心血来潮时，弹奏她擅长的曲子，
写她簪花小楷的诗句。他醉时多，醒时少。醉眼朦胧唤“絮儿”，清醒时看我，
眼中只剩冰冷审视和厌弃。直到那天。京城的快马带来惊雷。春桃跌跌撞撞冲进偏厅，
小脸煞白：“夫……夫人！柳……柳**和离了！人……人已快到云州城了！
”我手中临摹柳如絮花鸟图的笔尖一顿，饱满墨汁“啪嗒”滴落宣纸，
瞬间吞噬了刚勾勒好的娇嫩海棠。心口像是被猛撞了一下，沉闷地疼。该来的，终究来了。
将军府瞬间炸开。下人们低语议论的眼神，管家匆忙调派人手整理院落、更换陈设的紧张，
府里弥漫开压抑的兴奋。所有人都在等待真正的主角归来，等待处置我这个赝品。
我坐在窗边，看着下人们小心翼翼将我亲手栽种的盛放月季移走，
换上柳如絮最爱的名贵牡丹。心里竟奇异地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解脱。也好。默默起身，
走向那个住了近一年却从未属于我的房间。打开樟木箱笼，
里面属于“柳如絮”的华丽衣裙、精巧首饰被一件件拿出。箱底，
只躺着几件颜色素净、料子普通的旧衣，那才是沈知意的东西。还有一个小小的蓝布包袱，
装着攒下的散碎银子和几件不值钱的小物件。我将旧衣和蓝布包袱放回箱底，
开始收拾仅有的私物：一支半旧青玉簪，一本翻得起毛的医书，一个装着常用草药的旧香囊。
动作麻利，毫无留恋。春桃红着眼睛站在门口，
递来一个装点心和碎银的小包裹：“夫人……路上保重。”我接过，勉强笑了笑：“谢谢你，
春桃。你也保重。”夜色渐浓，府里喧嚣沉淀。
我最后环顾一眼这精致华美却处处透着他人痕迹的屋子，熄灯，拿起轻飘飘的蓝布包袱，
悄无声息推开房门。走廊空无一人，只有廊下灯笼昏黄光线拉出摇曳长影。夜风带着寒意，
吹得单薄衣衫贴在身上。我裹紧外衣，低头匆匆走向连接前院后宅的月亮门洞。
一道高大黑影如同山岳骤然堵住出口。浓烈酒气混杂冰冷刺骨怒意，瞬间将我包围。
猝不及防，猛地顿步后退，后背重重撞在冰冷青砖门框上，生疼。谢凛站在面前，近在咫尺。
一身风尘，玄色外袍带着夜露湿气。他没有醉，鹰隼般的眼睛在昏暗光线下亮得惊人，
翻涌着震惊、狂怒和……近乎恐慌的戾气。他死死盯着我，目光锐利如刀，
最终落在我手中刺眼的蓝布包袱上。“谁准你走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山雨欲来的压抑，
每个字都像从齿缝挤出，裹挟凛冽寒意，冻结空气。手腕猛地一紧，无法抗拒的巨力传来，
冰冷粗糙的手指如同铁钳死死扣住腕骨，力道之大，几乎捏碎骨头。痛得闷哼一声，
蓝布包袱“啪”地掉落脚边。他猛地将我往前一带，另一只手“砰”地重重撑在耳侧门框上，
高大身躯带着强烈压迫感，将我彻底困死在他与冰冷砖墙之间。
浓烈酒气和属于他的硝烟寒意气息，铺天盖地将我淹没。“沈知意，”他低下头，
滚烫呼吸喷在额发上，声音压抑着狂暴怒意，又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谁给你的胆子？
”被迫仰头，对上他燃烧怒火的眸子。后背紧贴冰冷粗粝砖墙，硌得生疼，
手腕快要失去知觉。恐惧像冰冷藤蔓缠绕心脏，但被压抑太久的、属于沈知意的不屈，
却被粗暴禁锢逼出。“将军……”强忍腕骨剧痛，声音因紧张疼痛微颤，却努力维持平静，
“柳**归期在即……妾身……不敢再碍您的眼。”“碍眼？”他像是被这两个字狠狠刺中，
眼中怒火更炽，扣手腕力道又重几分，几乎碾碎骨头，“呵……你现在倒有自知之明了？
当初被送进来时，怎么不见这般识趣？！”俯得更近，滚烫鼻息几乎灼伤脸颊，
深不见底黑眸翻涌激烈情绪，不再是单纯愤怒，掺杂被背叛的痛楚和……恐慌？“想走？
”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危险喑哑，每个字像冰锥砸在心上，“沈知意，我告诉你，
只要我谢凛还活着一天，你这辈子，都休想踏出将军府一步！”冰冷宣告，
带着不容置疑绝对意志，如同沉重枷锁，瞬间将我牢牢锁死。手腕剧痛和心口窒息交织，
眼前阵阵发黑。想说什么，喉咙被堵住，一个字也发不出。只能徒劳看着他眼中汹涌漩涡，
感到灭顶绝望。他猛地松开钳制手腕的手，力道消失太快，猝不及防晃了一下，
后背再次撞上门框，疼得眼前发黑。不再看我，仿佛多看一眼都嫌恶，
带着一身冰冷怒意和未散酒气，转身大步流星离开，沉重脚步声在寂静夜里回荡，
每一步都像踩在心上。靠着冰冷门框，身体滑落跌坐冰冷地上。手腕清晰指痕**辣地疼，
蓝布包袱静静躺在脚边，像无声嘲讽。逃不掉。谢凛用最直接粗暴方式，
粉碎最后一点微弱希望。柳如絮的到来，像投入死水潭巨石，激起滔天巨浪。
将军府彻底变天。我被迫搬离原来位置极好的院落，安置在西边最偏僻、靠近仆役房的小院。
院墙低矮，能闻到隔壁马厩气味。屋子狭小，陈设简陋，透着久无人居霉味。
府里最好的“漱玉轩”，被谢凛亲自下令，以最快速度重新修缮布置。里面一草一木，
一桌一椅，完全按照柳如絮京城闺阁样子复原，连熏香都是她惯用的江南冷梅香。
府中风向瞬间转变。下人们见我，眼神闪烁，行礼敷衍潦草，带着不易察觉轻慢。
曾经小心翼翼维持的“柳如絮”姿态，如今无人再在意。拙劣替身，在正主归位后，
彻底成了府里尴尬碍眼的存在。柳如絮入府那日，场面盛大刺眼。将军府中门大开，
谢凛一身簇新锦袍，亲自站在阶下相迎。我远远躲在人群后，
看着华丽朱轮翠盖香车在府门前停下。车帘掀开，纤纤玉手搭在谢凛及时伸出的手臂上。
柳如絮被搀扶下车，一身素白织锦衣裙，外罩浅碧薄纱披帛，身姿纤弱如弱柳扶风。
微微抬眸，眼波流转，带着江南水乡温婉楚楚动人，视线在谢凛脸上停留片刻，
带着恰到好处羞怯垂下，唇角勾起柔美得体浅笑。“凛哥哥……”声音如同出谷黄莺，
带着一丝恰到好处哽咽和久别重逢激动，“絮儿……回来了。”谢凛身形似乎僵了一下，
扶着她手臂没有松开，目光沉沉落在她脸上，眼神复杂难解读，有久别凝望，
有失而复得恍惚，似乎……还有一丝极其细微、难以言喻疏离？“回来就好。
”最终只说了四字，声音低沉，辨不出太多情绪。亲自引着她，
在府中所有下人敬畏好奇目光注视下，一步步走向精心准备的漱玉轩。
柳如絮目光不经意扫过人群，最终精准落在躲在角落阴影里的我身上。那目光，
带着居高临下、毫不掩饰审视。如同打量碍眼旧物，又像评估潜在威胁。没有惊讶愤怒，
只有冰冷洞悉一切的平静和一丝极淡不易察觉轻蔑。很快收回目光，
仿佛我只是墙角一粒微不足道尘埃，重新换上柔婉依人姿态，倚在谢凛身边，
走进象征府中女主人的精致院落。那目光像淬冰的针，扎在心上，寒意瞬间蔓延四肢百骸。
我知道，属于我的平静，彻底结束。柳如絮的存在，让将军府陷入微妙紧绷的平静。
表面和风细雨下，暗流汹涌。她很快以女主人姿态梳理府务。管家带账册频繁出入漱玉轩，
府中各处陈设在她授意下悄然改变，越来越接近她京城闺阁精致风雅。
下人们在她面前屏息凝神，大气不敢出。而我，成了府里最尴尬的幽灵。
柳如絮不急于处置我，甚至偶尔遇见时，对我露出温和无懈可击浅笑，唤“沈妹妹”。
但那笑容背后含义，比直接刁难更让人心头发冷。她不动声色夺走属于“夫人”的一切体面。
我的份例被削减到仅够温饱，院里炭火时有时无，饭菜常常是冷的，有时只有残羹冷炙。
春桃想替我争辩，被管事婆子不咸不淡顶回：“柳**体弱，府里紧着好的用，
沈姨娘就多担待些吧，将军也是知道的。”一句“将军也是知道的”，像冰水浇下。
谢凛态度更加晦暗不明。不再醉酒，恢复往日冷峻威严，军务繁忙，
大部分时间在外院书房或军营。他似乎默许柳如絮对府务掌控，默许我处境每况愈下。
偶尔府中狭路相逢，那双深不见底眸子扫过我时，没有任何温度，
仿佛我只是无关紧要陌生人，与当初门洞下暴怒禁锢时判若两人。这种刻意忽视冷漠，
比直接厌弃更窒息。像被遗弃角落的旧物，在无人问津中蒙尘腐朽。府中下人更加肆无忌惮，
连送饭小厮都敢摔摔打打，言语轻视。只有一次深夜，我因胃中寒痛难忍，
悄悄溜到小厨房找热水，意外撞见谢凛独自站在院中光秃秃海棠树下。月色清冷，
落在他孤高背影上。他背对着我，手中握着什么东西，指节用力发白。我屏住呼吸，
看到他微微仰头，对着清冷月色，发出极轻极压抑的叹息，那叹息里仿佛承载千钧重负，
又像某种无法言说的挣扎。那一瞬脆弱，快如错觉。他很快恢复平日的冷硬，转身离开，
没发现躲在阴影里的我。宫宴日子终究来了。太后寿辰，京中勋贵齐聚。
将军府自然在受邀之列。所有人心知肚明，这场宫宴，
是谢凛正式带柳如絮亮相、宣告身份的最好时机，
也是我这个碍眼替身彻底退场、甚至可能被处置的最终舞台。柳如絮对此极为重视。
早早精心准备，熏香、妆扮、衣饰，追求极致完美，务必要在满朝勋贵面前惊艳四座。而我，
被彻底遗忘角落。直到宫宴前一日，一份烫金宫帖才被脸生管事婆子漫不经心扔到我院里。
“喏，宫里来的帖子，柳**心善，念着沈姨娘好歹是府里的人，让一道去长长见识。
”婆子撇着嘴，语气轻慢，“可别穿得太寒酸，丢了将军府的脸面。”我默默拾起宫帖，
指尖冰凉。宫宴那夜，麟德殿灯火通明，丝竹盈耳，金碧辉煌，暖香浮动。
我与将军府其他地位不高女眷被安排在靠近殿门、光线稍暗一隅。隔着重重人影珠光宝气，
看到主位附近，谢凛一身玄色蟒袍，身姿挺拔如松，冷峻侧脸在辉煌灯火下格外深刻。
他身边，柳如絮一身云霞般绚烂织金宫装，云鬓高耸，珠翠环绕，巧笑倩兮，顾盼生辉，
正与身旁几位尊贵王妃郡主低声谈笑，俨然已是宴会中心之一。无数道目光，或明或暗，
聚焦他们身上。有羡慕探究，更多是看好戏般的玩味。扫过我时，
带上毫不掩饰怜悯、嘲讽和轻蔑，如同针尖扎人。我低头盯着案几上精致御膳点心，
毫无胃口，胃里一阵阵发紧，手心沁出冷汗。空气里暖香脂粉气混合食物油腻气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