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锈味是从喉咙里漫上来的。
林知夏把脸埋在膝盖间,听着门外传来的麻将声噼里啪啦,像无数根细针在扎她的耳膜。右脸颊肿得老高,牙齿咬在破损的下唇上,尝到的却不是血腥味——是那种放了三天的剩饭,混着灰尘和老鼠屎的馊味,从胃里一路反冲上来,呛得她眼尾直冒金星。
“死丫头片子,还知道喘气呢?”
门“吱呀”一声被踹开,木屑纷飞。林知夏下意识地缩向墙角,后背狠狠撞上堆着的旧蜂窝煤,煤渣簌簌落在她单薄的脊背上,像撒了一把碎玻璃。
进来的是她爸林国栋,手里还攥着半根皮带,铜扣上沾着暗红的污渍。他酒气熏天,三角眼在昏暗的杂物间里逡巡,最后落在女儿蜷缩的身影上,嘴角扯出一抹嫌恶的笑:“躲什么?老子还能吃了你?”
杂物间里没有窗,唯一的光源是门框缝隙透进来的客厅灯光,在地上投下一道惨白的光带。林知夏能看到父亲裤腿上沾着的泥点,还有他皮鞋边蹭到的呕吐物——大概是昨晚弟弟林磊吐的,她被锁进来前,母亲赵兰英正拿着拖把骂骂咧咧。
“钱呢?”林国栋单刀直入,皮带在掌心甩得“啪”一声响,“你妈让你去张阿姨那儿借的五百块,死哪去了?”
林知夏把脸埋得更深,干裂的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声音。喉咙里像卡着一块烧红的烙铁,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刺痛。昨天赵兰英用扫帚柄打她的时候,特意往脖子上招呼,说要让她长长记性,别总摆出一副“读书人”的清高样。
“哑巴了?”林国栋不耐烦了,上前一步,粗糙的大手揪住林知夏的头发,硬生生把她的头拽起来。“我告诉你林知夏,别给老子装死!你弟要交补习班费,你妈说了,这钱你必须给弄来!不然你就死在这屋里喂老鼠!”
剧痛从头皮炸开,林知夏眼前阵阵发黑。她能看到父亲鼻孔里冒出的粗气,还有他眼角的眼屎。这张脸,她从小看到大,从最初的恐惧,到后来的麻木,再到现在……心底某个角落,有什么东西正在腐烂,发出腥臭的气息。
“我……没借到……”她终于挤出几个字,声音嘶哑得像破锣,“张阿姨说……她家也没钱……”
“没钱?”林国栋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反手就是一个耳光。“啪”的一声脆响,林知夏的头猛地歪向一边,脸颊重重撞在身后的煤堆上。一股温热的液体从鼻腔里涌出来,滴在脏兮兮的水泥地上,开出一朵妖冶的小红花。
“你个废物!连五百块都借不到,养你有什么用?”林国栋越说越气,抬起脚就往林知夏肚子上踹去。“早知道你这么没用,当初生下来就该把你扔到河里去!”
剧痛瞬间席卷了全身,林知夏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被踹移位了。她蜷缩在地上,像一只被踩扁的蟑螂,只能发出“嗬嗬”的抽气声。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来,混合着鼻血和灰尘,在脸上划出两道肮脏的痕迹。
“爸……别打了……”她微弱地哀求着,心里却清楚这根本没用。在这个家里,她的哀求从来都是最好的催泪弹,只会让他们打得更起劲。
果然,林国栋听到她的哀求,非但没停手,反而踢得更狠了。“还敢求我?你也配?”他一边踢,一边骂,“看看你那死样,跟你那个短命鬼妈一个德行!要不是看你还能卖点钱,老子早把你赶出去了!”
提到母亲,林知夏的身体猛地一颤。她那个生下来就没见过的母亲,是父亲永远的痛处,也是他每次打她时必提的话题。据说母亲是大学生,当年瞎了眼看上了父亲,后来受不了家里的贫困和父亲的家暴,在生她的时候难产死了。
父亲一直觉得是她克死了母亲,所以从小到大,她在这个家里就没尝过一天好滋味。好吃的永远是弟弟林磊的,新衣服也轮不到她,稍有不顺心,迎接她的就是打骂和羞辱。
“爸……我错了……”林知夏咬着牙,挤出这几个字。她不是认错,只是想让他快点打完。疼痛已经让她麻木,只有心底那股越来越浓的恨意,支撑着她没有晕过去。
“错了?错哪了?”林国栋停下脚,喘着粗气问。
“我……我不该没借到钱……”林知夏低下头,长长的刘海遮住了她眼中的寒光。“我明天……明天再去试试……”
“明天?”林国栋冷笑一声,“等你明天,黄花菜都凉了!”他弯腰,一把抓起林知夏的胳膊,将她粗暴地拽起来。“走!跟我出去,给你弟弄钱去!”
林知夏的胳膊像是要被他拧断,她挣扎了一下,却被林国栋狠狠一推,再次摔倒在地。“不去!”她不知哪来的力气,突然喊了一声。
林国栋愣了一下,随即勃然大怒:“你说什么?你敢跟老子说不去?”
“我说不去!”林知夏抬起头,通红的眼睛死死盯着父亲,“你们凭什么这么对我?我也是你们的女儿!”
这是她第一次反抗。从小到大,她都是逆来顺受,像个没有灵魂的木偶。但此刻,在经历了无数次的毒打和羞辱后,她心里的某根弦终于断了。
“反了!你这死丫头片子彻底反了!”林国栋气得浑身发抖,扬起手里的皮带,就要往林知夏身上抽去。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赵兰英的声音:“行了行了,打什么打?孩子还小,懂什么事?”
赵兰英晃着臃肿的身体走进来,手里还端着一个吃剩的苹果核。她看了一眼地上的林知夏,眼神里没有丝毫怜悯,只有嫌恶:“行了,别打了,再打就真打死了。明天还得让她去上班呢,打死了谁给咱们赚钱?”
林国栋听了媳妇的话,这才放下皮带,但眼神依旧凶狠:“要不是看在你还能赚钱的份上,老子今天非打死你不可!”
赵兰英走到林知夏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用脚尖踢了踢她的腿:“行了,别装死了。起来,把地扫扫,晚上没你的饭。”
林知夏没有动,只是死死地盯着赵兰英。这个女人,名义上是她的母亲,却比任何人都要狠毒。从小到大,父亲打她的时候,她总是在一旁煽风点火,甚至亲自上手。弟弟林磊被宠得无法无天,也是她一手造成的。
“看什么看?”赵兰英被她看得有些发毛,扬手就想给她一巴掌。
林知夏猛地一偏头,躲开了。她撑着地面,慢慢站了起来。身体摇摇晃晃,每一寸骨头都在疼,但她的眼神却异常坚定。
“我饿。”她看着赵兰英,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
赵兰英愣了一下,随即嗤笑一声:“饿?你也配吃饭?你弟还没吃够呢!”
“我从昨天到现在,一口饭都没吃。”林知夏的声音有些颤抖,但眼神却没有丝毫动摇,“我要吃饭。”
“反了反了!”赵兰英尖叫起来,“林国栋,你看看你养的好女儿!居然敢跟我要饭吃!”
林国栋上前一步,又想动手。但林知夏却没有退缩,她直视着父亲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你们再打我,我就去报警。”
“报警?”林国栋和赵兰英都愣住了,随即爆发出一阵大笑。
“你去啊!”林国栋指着她的鼻子,“你看看哪个警察会管家事?你要是敢报警,老子就把你腿打断!”
“是吗?”林知夏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笑,“那我就去告诉警察,你们不仅虐待我,还挪用我的奖学金,甚至……”她顿了顿,看着父母瞬间变了的脸色,“甚至想把我卖给村东头那个瘸子做媳妇。”
这话一出,林国栋和赵兰英的笑声戛然而止。他们惊恐地看着林知夏,仿佛第一次认识她一样。
村东头的瘸子,是个四十多岁的老光棍,吃喝嫖赌样样俱全。赵兰英早就动了把林知夏卖给他换彩礼的心思,这事一直瞒着林知夏,没想到她居然知道了。
“你……你怎么知道的?”赵兰英结结巴巴地问。
林知夏没有回答,只是冷冷地看着他们。她当然知道,因为上一世,他们就是这么做的。她被卖给瘸子的那天,拼死反抗,结果被瘸子打断了腿,扔在路边等死。后来是一个好心的路人把她送到医院,但她已经错过了最佳治疗时间,一辈子都只能跛着脚走路。
想到上一世的惨状,林知夏的眼底泛起一丝嗜血的光芒。这一世,她回来了,带着地狱的业火,回来了。她不会再任人宰割,她要让这些伤害过她的人,付出血的代价!
“我不管你们用什么方法,”林知夏的声音平静下来,但却带着一股刺骨的寒意,“我要吃饭,还要睡觉。否则,明天一早,我就去派出所。”
林国栋和赵兰英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恐惧。他们不怕林知夏反抗,就怕她真的去报警。一旦事情闹大,他们不仅拿不到瘸子的彩礼,还会被村里人戳脊梁骨。
“好好好,吃饭吃饭。”赵兰英立刻换上一副假笑,上前想拉林知夏的手,却被她躲开了。“妈这就去给你热饭,你先坐着歇会儿。”
林国栋也收敛了怒气,哼了一声:“算你识相。赶紧吃饭,吃完了把地扫干净,明天早点起来上班去。”
说完,两人转身走出了杂物间,“砰”的一声关上了门,紧接着传来“咔嚓”一声,是锁门的声音。
林知夏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听着门外渐渐远去的脚步声,紧绷的身体终于软了下来。她滑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刚才那番强硬,几乎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
但她知道,这只是开始。
没过多久,门又被打开一条缝,赵兰英把一个破碗塞了进来,碗里是一些剩饭剩菜,还有几块啃得干干净净的骨头。
“吃吧,饿死鬼投胎。”赵兰英丢下这句话,又“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林知夏看着地上的破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但她知道,她必须吃下去。她需要力气,需要活下去,才能完成她的复仇计划。
她爬过去,捡起那个破碗,用脏兮兮的手抓起里面的剩饭,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米粒掉在地上,她也顾不上,捡起来就往嘴里塞。
吃完后,她把碗扔在一边,蜷缩在墙角,闭上眼睛。身体的疼痛还在持续,但她的心里却燃起了一团火。
她想起上一世临死前的场景。那天也是这样一个昏暗的夜晚,她躺在冰冷的路边,看着天上的月亮,又大又圆,像一个血红色的盘子。她不甘心,她好恨!恨父母的残忍,恨弟弟的冷漠,恨瘸子的暴行,更恨自己的软弱无能。
如果……如果能重来一次……
强烈的执念让她的灵魂仿佛都在燃烧。就在她意识即将消散的那一刻,她看到月亮上似乎闪过一道诡异的红光。
然后,她就醒了。
醒来时,她发现自己回到了十六岁这年,一切悲剧尚未完全发生的时候。父母还没有把她卖给瘸子,弟弟也还没有那么无法无天,她还有机会改变一切。
“爸,妈,弟弟……”林知夏在心里默念着这几个名字,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浓浓的恨意,“你们等着,我林知夏,回来了。这一世,我会让你们欠我的,连本带利,全部还回来!”
她睁开眼睛,黑暗中,她的眼神亮得惊人,仿佛有无数颗寒星在闪烁。杂物间里依旧昏暗潮湿,弥漫着霉味和灰尘,但林知夏的心里,却已经燃起了熊熊的复仇之火。
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的人生将彻底改变。她不再是那个任人欺凌的林知夏,她是从地狱爬回来的复仇者。
窗外,一轮血红色的月亮正悄悄爬上夜空,透过杂物间狭小的气窗,洒下一缕诡异的光芒,照亮了林知夏脸上那抹冰冷而决绝的笑容。
好戏,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