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足令如同一道无形的枷锁，将卿卿牢牢困在精致却沉闷的听雪楼里。抄写《女诫》的纸笺堆满了书案一角，散发着墨汁特有的微涩气味。窗外，后花园的方向隐约传来刺耳又沉闷的“嚓嚓”声——那是匠人们正在执行摄政王的命令，将那些高大的树木残忍地锯矮。

每一记锯木声，都像锯在卿卿的心上。她伏在案前，手腕早已酸痛不堪，墨迹在纸上洇开一小团，模糊了“清闲贞静，守节整齐”的字样。委屈、不甘、还有一丝对受罚下人的愧疚，像藤蔓一样缠绕着她。她烦躁地丢开笔，揉皱了那张抄坏的纸，丢进一旁堆得小山似的废纸篓里。

“什么破规矩……”她低声嘟囔，目光无意识地飘向窗外。夕阳的余晖给庭院染上一层暖金色，几只归巢的雀儿掠过屋檐，留下一串清脆的鸣叫。自由的气息近在咫尺，却又遥不可及。

就在这时，一阵沉稳而熟悉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听雪楼紧闭的门外。卿卿的心猛地一跳，下意识地绷紧了身体。

门被推开，顾屹川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逆着光，面容有些模糊，只有那身玄色常服勾勒出冷硬的轮廓。他手里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药汁。浓重的苦涩气味瞬间弥漫开来，霸道地盖过了书墨的淡香。

又是药！

卿卿的眉头立刻皱成了疙瘩。十年了，每次她受了风寒或是调皮闯祸被吓到，这碗黑乎乎、苦死人的汤药总会如影随形。她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往后缩了缩，脸上写满了抗拒：“皇叔……我、我没生病！不用喝药！”

顾屹川没理会她的**，径直走到书案前，将托盘放下。他的目光扫过案头堆积的抄写纸笺，在那堆揉皱的废纸上停留了一瞬，随即又落回卿卿那张写满不情愿的小脸上。

“坐下。”声音不高，却带着惯常的命令口吻。

卿卿撅着嘴，磨磨蹭蹭地坐回椅子上，眼睛死死盯着那碗药，仿佛那是洪水猛兽。

顾屹川在她旁边坐下。出乎意料地，他没有像小时候那样直接捏住她的下巴灌药，而是拿起托盘里的小银匙，舀起一勺深褐色的药汁。他垂着眼，极其缓慢、极其认真地，对着那勺滚烫的药汁轻轻吹着气。

这个动作由顾屹川做出来，带着一种强烈的、令人难以置信的违和感。他可是在朝堂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一个眼神就能让百官噤若寒蝉的摄政王！此刻，却像个最普通的、笨拙的兄长，耐心地吹凉一碗苦药。他微蹙着眉，薄唇微抿，专注的神情甚至显得有些……生涩？

卿卿看得呆了，连抗拒都忘了，只是怔怔地看着他低垂的眉眼，看着他被烛光勾勒得异常柔和的下颌线条。那股熟悉的、冷冽的松柏气息混合着药味，萦绕在鼻端。

吹了一会儿，顾屹川停下动作，将银匙递到卿卿唇边。药汁的温度似乎刚刚好。

“喝。”他抬眼看她，眸色依旧深沉，却少了几分平日的冰冷，多了一丝不容置疑的坚持。

卿卿看着近在咫尺的银匙，又看看他。那股熟悉的苦涩气味让她本能地皱眉，但这次，她没有像幼时那样剧烈挣扎，也没有恐惧地闭上眼。一种奇异的感觉攫住了她，像暖流，又带着点酸涩。她迟疑着，微微张开嘴。

温热的药汁顺着舌尖滑入喉咙，依旧是铺天盖地的苦，霸道地席卷了整个口腔。但这一次，似乎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苦涩之下，仿佛又掺杂了一丝极其微弱的、难以言喻的滋味。她顺从地咽了下去，眉头皱得紧紧的。

顾屹川看着她咽下，才收回银匙，又舀起下一勺，重复着吹凉的动作。他的动作依旧有些笨拙，吹气的节奏也把握得不算好，时急时缓，却异常专注。

一勺，又一勺。

书房里异常安静，只有银匙偶尔碰触碗沿的轻响，和他低低的、略显生疏的吹气声。窗外恼人的锯木声不知何时停了。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斜斜地洒进来，将两人笼罩在一层朦胧而静谧的光晕里。

卿卿小口小口地吞咽着药汁，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看着近在咫尺的侧脸。看着他专注吹凉药汁时微微颤动的睫毛，看着他紧抿却意外显得柔和的唇角线条。她忽然觉得，这碗喝了十年的苦药，似乎……也没有那么难以下咽了。心底那股因为被禁足、被罚抄而翻腾的委屈和怨气，在这安静得只剩下吹气声的氛围里，奇异地、一点点地平息了下去，被一种更柔软、更陌生的情绪所替代。

她甚至忘了去拿旁边碟子里备好的蜜饯。

一碗药终于见了底。顾屹川放下碗和银匙，拿起干净的丝帕，动作依旧算不上轻柔，但比十年前那次擦脸要细致得多，替她拭去嘴角残留的一点药渍。

“抄书。”他站起身，恢复了平日的冷峻，丢下两个字，便转身离开了听雪楼，仿佛刚才那个笨拙吹药的画面从未发生。

卿卿坐在原地，手里还捏着那方沾了点药渍的丝帕。嘴里苦涩的余味犹在，舌尖却仿佛还残留着那一点点难以捉摸的异样滋味。她看着空了的药碗，又看看窗外沉入暮色的庭院，脸颊后知后觉地，慢慢染上了一层薄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