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低垂，一轮明月悬于中天，清辉洒落，将侯府后花园的花木投影拉得奇形怪状。风拂过树梢，发出沙沙的轻响，更衬得这夜寂静得有些诡异。
西厢暖阁的窗户悄无声息地开了一条缝，一个纤细的身影如同狸猫般灵巧地翻了出来，落地时只发出极其轻微的“噗”声。谢明臻穿着一身最不起眼的灰青色粗布衣裙，乌发简单地挽了个髻，用一支最普通的木簪固定。她背上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用旧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包袱——那是她全部的家当和未来“胭脂铺子”的启动资金。
她警惕地四下张望，确认无人。白日里春杏被她那番狠话吓得不轻，此刻应该缩在自己房里不敢出来。至于巡逻的护院……谢明臻嘴角勾起一丝冷笑。她前世为了避开裴彦之的“纠缠”，没少研究府里的防卫漏洞，哪处墙根草深，哪段围墙年久失修，她门儿清。
就是这里！
她蹑手蹑脚地溜到后花园最偏僻的西北角。这里靠近马厩，气味不太好闻，平日少有人来。一堵爬满了枯藤的矮墙就在眼前，墙外就是通往自由的小巷！
谢明臻的心怦怦直跳，手心微微出汗。姑苏的杏花烟雨，蜀中的麻辣鲜香，山清水秀的小镇，眉清目秀的小掌柜……美好的蓝图就在眼前！她深吸一口气，搓了搓手，后退几步，一个助跑，动作利落地攀上墙头。
很好！顺利翻过！她心头一松，正准备往墙外跳——
脚下一滑！
“哎呀！”她低呼一声，身体瞬间失去平衡，像个笨重的麻袋一样，直直朝着墙根底下栽去！
完了！出师未捷身先死？谢明臻绝望地闭上眼，预想中摔个狗啃泥的剧痛并未传来。
她感觉自己砸在了一个……不算太硬，甚至带着点温热弹性的“垫子”上？同时，耳边响起一声压抑的、带着点无奈的闷哼。
谢明臻惊魂未定地睁开眼。
月光清冷，清晰地照亮了墙根下的一切。
她正以一种极其狼狈的姿势，整个人扑在一个蹲着的人影身上。她的脸几乎贴上了对方线条冷硬的下颌，鼻尖萦绕着一股清冽的、如同雪后松针般的冷香，混合着一丝……甜腻腻的桂花糖味儿？
谢明臻僵硬地、一点点地抬起头。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双眼睛。深邃，幽暗，此刻映着清冷的月光，如同寒潭映月，清晰地倒映出她此刻惊慌失措、灰头土脸的蠢样。那眼神复杂极了，似乎有错愕，有无奈，还有一丝……极力隐藏却依旧泄露出来的、近乎灼热的专注？
视线下移，是一张轮廓分明、俊美得近乎凌厉的脸。即使是在这种诡异的、被当成人肉垫子的情形下，依旧带着一种上位者惯有的疏离与矜贵。
裴彦之！
谢明臻浑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他怎么会在这里？！他蹲在这里干什么？！还穿着一身……方便夜行的玄色劲装？！
四目相对。
空气凝固了。只剩下风吹过枯藤的沙沙声，以及谢明臻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尴尬。死寂。令人头皮发麻。
谢明臻的大脑在短暂的宕机后，以平生最快的速度开始疯狂运转。跑？现在这姿势怎么跑？打？她打得过这位执掌锦衣卫的活阎王？认怂？不行，太丢脸了！
电光火石间，她嘴角硬生生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弧度，干巴巴地挤出几个字：“哈……哈哈……好巧啊，裴大人。”她试图从对方身上爬起来，手忙脚乱间，手肘还不小心杵到了某个硬邦邦的部位（疑似裴大人的肋骨），又换来一声压抑的闷哼。
“您……您也来赏月？”她终于站稳，强作镇定地理了理自己歪掉的衣襟和散乱的头发，眼神飘忽，就是不敢看对方那张近在咫尺、表情莫测的脸。天知道她此刻多想挖个地洞钻进去！
裴彦之没有立刻回答。他慢条斯理地站起身，动作从容优雅，仿佛刚才被砸得闷哼的人不是他。他甚至还抬手，轻轻掸了掸玄色劲装前襟被谢明臻蹭上的灰土。
然后，在谢明臻警惕又惊疑的目光注视下，他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拎出两个油纸包。那油纸包看着平平无奇，但散发出的浓郁甜香——正是谢明臻刚才闻到的桂花糖味儿！
他神色自若地将其中一个油纸包递到谢明臻面前，声音低沉平稳，听不出丝毫情绪：“刚出炉的，西街王记的桂花糖。甜的，压压惊。”
谢明臻：“……”
她看着眼前那包散发着诱人甜香的桂花糖，又看看裴彦之那张在月光下显得过分平静的俊脸，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比刚才摔下来时还要惊悚！
他！知！道！她！会！翻！墙？！
这怎么可能？！她翻墙跑路的计划，连春杏都没告诉！裴彦之是能掐会算，还是在她身上装了眼睛？！
一股巨大的危机感和被窥视的愤怒瞬间攫住了她。谢明臻猛地后退一步，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反手拔下了头上那根唯一的木簪！簪子虽钝，但在月光下，那尖锐的一端，被她毫不犹豫地抵在了裴彦之近在咫尺的喉结上！
动作快、准、狠！带着一股豁出去的狠劲儿！
“说！”她的声音因为紧张而微微发颤，眼神却亮得惊人，像只被逼到绝境的小兽，“你怎么知道我会从这里翻墙出来？裴彦之，你监视我？！”
冰冷的木簪尖端紧贴着皮肤，带来一丝细微的刺痛。裴彦之的喉结，在她簪尖的逼迫下，几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
他垂眸，看着近在咫尺这张写满警惕、愤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的小脸。月光勾勒着她倔强的眉眼，比记忆中那个总是对他避之不及的模糊影子，生动鲜活了一千倍一万倍。真好，她还活着，还会对他张牙舞爪。
一丝极淡的、近乎温柔的笑意，飞快地掠过他深邃的眼底，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他没有躲闪，也没有动怒，只是用一种近乎叹息的、带着点无奈追忆的口吻，低低开口：“监视？谢**未免太高看自己了。”
他微微侧头，目光似乎穿透了眼前的矮墙，投向了更遥远的过去。
“你小时候，”他顿了顿，声音低沉平缓，像是在陈述一件与自己无关的往事，“爬过我家的枇杷树。”
“……”
谢明臻举着簪子的手，猛地僵住了！一股巨大的荒谬感和被揭穿黑历史的羞耻感瞬间冲垮了她的愤怒！
枇……枇杷树？！
尘封的记忆如同决堤的洪水，轰然冲开！是了，裴府和谢府曾是邻居，隔着一条窄巷。裴家后院有棵老枇杷树，结的果子又大又甜。她七岁还是八岁那年夏天，馋虫上脑，又不敢走正门（怕被裴家那个冷着脸的小阎王吓到），就趁着大人不注意，偷偷溜到两家相邻的墙根，吭哧吭哧爬上了裴家的墙头……
她记得自己当时骑在墙头，看着满树金灿灿的枇杷，笑得见牙不见眼，还顺手薅了离自己最近、看起来最饱满的几大串，塞满了怀里的小兜兜……结果下墙的时候太得意忘形，脚下一滑，也是这么直挺挺地摔了下去！摔得**生疼！
难道……难道当时墙根底下……也有人？！
谢明臻的脸，“腾”地一下红了个透！握着簪子的手不由自主地松了力道，那点可怜的“凶器”显得如此可笑。她恨不得立刻原地消失！
看着谢明臻瞬间涨红的脸和那副恨不得钻进地缝里的表情，裴彦之眼底的笑意更深了。他仿佛没看见那还虚虚抵着自己喉咙的木簪，向前微微倾身，拉近了两人之间本就不远的距离。
属于他的清冽冷香，混合着桂花糖的甜腻，强势地包裹过来。
“明臻，”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奇异的、不容拒绝的磁性，清晰地唤着她的名字，不再是疏离的“谢**”，“我们谈谈。”
这称呼，这语气，让谢明臻心头警铃大作！她猛地抬起头，再次警惕地瞪着他：“谈什么？”
裴彦之的目光沉沉地落在她脸上，那双深邃的眼眸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幽暗，仿佛能洞穿人心。他一字一顿，清晰地说道：
“谈怎么让你活到八十。”
“……”
谢明臻如同被一道无形的惊雷劈中，全身的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凝固了！
活……活到八十？！
前世她死时，刚过十七岁生辰没多久！七窍流血，痛苦不堪！
他怎么会知道？！他怎么会用这种笃定的、带着前世沉重阴影的语气，说出这句话？！
一个荒诞到让她浑身发冷的念头，如同冰冷的毒蛇，倏地钻入她的脑海，盘踞不去——
裴彦之……他怕不是……也重生了？！
夜风穿过两人之间狭窄的空隙，带着初夏夜晚特有的微凉，却吹不散谢明臻心头翻涌的惊涛骇浪。那句“活到八十”，像是一把钥匙，猛地捅开了前世记忆的闸门。
喉咙里灌满毒药的灼烧感，血液从七窍流出的粘稠温热……还有，灵堂上，他抱着她冰冷的尸体，那双猩红绝望、碎裂成灰的眼睛……
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紧了她的心脏。但比恐惧更强烈的，是劫后余生的清醒和一种被命运玩弄于股掌之上的荒诞感。
他也重生了。
这个认知像一块巨石砸进心湖，激起千层浪。难怪！难怪他会出现在这里！难怪他会说出那样的话！他带着前世的记忆，带着前世的悔恨……或者，是别的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