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厢果然名不虚传。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混杂着霉味和尘土气息的阴冷空气扑面而来。屋子里没有点灯，只有清冷的月光透过破了一角的窗纸斜斜地照进来，勉强勾勒出几件破旧家具的轮廓。角落里堆放着一些废弃的杂物，蛛网在房梁上结了一层又一层。

小桃跟着云芷进来，看着这景象，眼圈立刻就红了，声音带着哭腔：“夫人，这……这怎么能住人？将军他……他太过分了！我这就去求……”

“不必了。”云芷的声音异常平静，她放下包袱和药箱，借着月光环顾了一下这破败的屋子，“这里挺好，清静。”

她走到窗边，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破窗。夜风毫无阻碍地灌进来，吹得人透心凉。窗外，可以看到远处正院模糊的灯火轮廓，隐隐约约，还能听到一些喧闹的声响，像是在为明日即将到来的“喜事”做准备。

“小桃，”云芷没有回头，声音很轻，“帮我打点水来，我想净手。”

小桃看着云芷挺直的背影，月光在她身上镀了一层清冷的光晕，显得格外孤寂，却又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决绝。小桃用力擦了擦眼睛，把眼泪憋回去：“是，夫人，奴婢这就去。”

小桃跑出去后，屋子里只剩下云芷一人。死一般的寂静里，远处正院的喧闹声反而更加清晰地钻入耳中。锣鼓似乎在试音，仆役们杂乱的脚步声，还有隐约的、压抑不住的兴奋议论，像无数根细针，密密地扎在心上。

云芷走到那张布满灰尘的破旧木桌旁，借着月光，小心翼翼地打开了她带来的小药箱。药箱分两层，上层是一些普通的草药包和瓶瓶罐罐。她拨开这些，手指探向底层一个极其隐蔽的夹层。

“咔哒”一声轻响，夹层弹开。里面没有药草，只有一个用油纸仔细包了好几层的小小纸包。她一层一层，极其缓慢地剥开油纸，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

油纸剥开，里面是一小撮深褐色的粉末。粉末细如尘埃，在惨淡的月光下泛着一种不祥的幽光。没有气味，看起来毫不起眼。

假死药。

“醉梦散”。这是她给自己留下的最后一条退路。从嫁入将军府的第一天起，从看清燕承眼中那毫不掩饰的失望和厌恶时起，她就在暗中准备。翻遍了无数医书古籍，一点点搜集那些稀有的、甚至带毒的药材，在无数个深夜里，独自在灯下小心地炮制、研磨、配比。每一次失败，都让她对离开这里的渴望更加强烈一分。直到半年前，她才终于配成了这小小的一包。

药性霸道，服下后十二个时辰内，气息脉搏全无，身体冰冷僵硬，如同真正死亡。十二个时辰后，若无解药，便真的魂归离恨天。这是一场豪赌。赌的是她配药的技术，赌的是她咽下药后能否被及时“发现尸体”，赌的是燕承对她这个“替身”是否还有一丝哪怕微不足道的怜悯，不至于让她曝尸荒野……赌赢了，便是彻底的自由；赌输了，也不过是提前结束这无望的囚笼生涯。

她看着掌心里那点深褐色的粉末，指尖微微颤抖。远处的喧闹声似乎更响了，敲锣打鼓的声音正式响起，带着一种刺耳的喜庆。明日，那个酷似秦月瑶的女子，将穿着鲜红的嫁衣，在众人的祝福声中，踏入她住了三年的正院，成为燕承名正言顺的“平妻”。

而她云芷，这个真正的原配夫人，将在这阴暗发霉的西厢角落里，被所有人遗忘。

够了。

真的够了。

她端起桌上小桃刚打来的那碗冷水，水面倒映着她苍白憔悴的脸，还有眼底那最后一点挣扎的火星，正在一点点熄灭。

她毫不犹豫地将掌心的粉末尽数倒入碗中。粉末遇水即溶，没有颜色，没有气味，像滴入清水中的一滴墨，瞬间消失无踪。

云芷端起碗，送到唇边。冰冷的碗沿贴在唇上，寒气直透心脾。她闭上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浓重的阴影。

燕承，三年替身，挡箭救命之恩……今日，一并了断。

仰头，将碗中冰水一饮而尽。

冰冷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所过之处，带起一阵奇异的麻木感。很快，那麻木感如同藤蔓般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眼前的景象开始模糊、旋转，远处的喧闹锣鼓声像是隔了一层厚厚的棉絮，变得遥远而不真切。

身体里的力气仿佛被瞬间抽空，沉重的眼皮再也支撑不住，缓缓阖上。手中的粗陶碗脱力滑落，“啪”地一声脆响，在地上摔得粉碎。

在意识彻底沉入无边黑暗的前一瞬，云芷似乎听到房门被猛地推开，小桃惊恐的尖叫刺破了凝滞的空气：

“夫人——！”

那声音凄厉绝望，是她在这冰冷的将军府里，听到的最后的声音。

……

正院那边，锣鼓喧天，人声鼎沸，喜庆的红绸挂满了檐角廊柱。燕承穿着簇新的吉服，站在布置得焕然一新的正厅里。宾客盈门，道贺之声不绝于耳。他脸上带着得体的笑容，接受着众人的恭维，目光却时不时地飘向门口的方向。他在等，等他的“月瑶”穿着他亲自挑选的华美嫁衣，被喜娘搀扶着，一步步走向他。

管家赵全脚步匆匆地从侧门进来，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仓惶，凑到燕承身边，压低声音急急道：“将军，西厢那边……云夫人她……她出事了！”

燕承脸上的笑容一僵，眉峰蹙起，一丝被打扰的不悦迅速掠过眼底：“什么事？”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不耐，“没看见今日是什么日子吗？让她安分待着！”

赵全的脸色更难看了，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将军，不是……是云夫人她……她……好像……没气了！”

“什么？！”燕承瞳孔猛地一缩，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那精心维持的笑容彻底碎裂，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置信的惊愕。周围喧闹的贺喜声、鼓乐声仿佛瞬间被隔开，他的世界里只剩下赵全那句带着颤音的“没气了”。

他下意识地抬脚就要往西厢冲，身体甚至已经转了过去。然而，就在这一刹那，门外传来了更高亢的唱喏声：

“新娘子到——！”

鼓乐之声骤然拔高，喜庆达到了顶点。宾客们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门口。只见“秦月瑶”在喜娘的搀扶下，一身大红的华丽嫁衣，顶着缀满珠翠的沉重凤冠，身姿袅娜地走了进来。红盖头遮住了她的脸，但那通身的气派和期待，隔着红绸都能感受到。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这位“失而复得”的新娘身上。没人注意到将军瞬间煞白的脸色和僵硬的背影。

燕承的脚步硬生生地钉在了原地。他猛地回头，看向门口那抹刺目的红。那是他寻寻觅觅、失而复得的“月瑶”！是他三年来的执念，是他今日这场盛大婚礼的唯一意义！

西厢……云芷……没气了？

那个念头像毒蛇一样钻进脑海，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但随即，一股更大的、更汹涌的烦躁和一种近乎本能的排斥感席卷了他。她又在耍什么把戏？是故意选在今天？是存心要搅乱他和月瑶的好事？是想要博取同情？还是……以死相胁？

三年了！她占着月瑶的位置，享受着将军夫人的尊荣还不够吗？如今月瑶好不容易回来，她竟还要如此不识大体，用这样晦气的方式添乱！

一股邪火猛地窜上心头，烧掉了那瞬间的惊愕和刺痛。他绝不能让她得逞！绝不能让她毁了月瑶期盼已久的、也是他欠了月瑶整整三年的婚礼！

燕承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硬生生地转回身，脸上重新堆起一个僵硬却不容置疑的笑容，对着满堂宾客朗声道：“吉时已到！莫要误了新人拜堂！”他的声音洪亮，盖过了心底那一丝微弱的不安。

他大步迎向门口那抹红影，伸出手，稳稳地握住了“秦月瑶”递过来的、戴着金丝缠枝护甲的手。

“月瑶，”他声音低沉，带着刻意的温柔，“我们拜堂。”

鼓乐齐鸣，司仪高亢的声音响起：“一拜天地——！”

燕承牵着“秦月瑶”，缓缓弯下腰。在低头的那一刻，他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见赵全还僵立在原地，脸上是欲言又止的焦急和恐惧。燕承心头那股邪火烧得更旺，一个凌厉如刀的眼神狠狠剜了过去。

赵全浑身一颤，脸色惨白，再不敢多言，低着头，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喧闹的正厅，脚步踉跄地奔向那片被遗忘的西厢黑暗。

正厅里，红烛高烧，喜气洋洋。新人三拜已毕，送入洞房。

燕承握着“秦月瑶”的手，感受着掌心传来的温热和微颤，仿佛握住了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那点关于西厢的不安和刺痛，在巨大的“圆满”感面前，被挤压到了心底最偏僻的角落，刻意地忽略着。

直到酒过三巡，宾客尽欢，夜色已深。

管家赵全几乎是连滚爬爬地再次冲进了书房。燕承刚送走最后几位醉醺醺的客人，正揉着发胀的额角，准备去新房。看到赵全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心头那点被强行压下的烦躁和不安瞬间又涌了上来。

“又怎么了？”燕承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酒意和不耐，“不是说了，西厢的事明日再……”

“将军！”赵全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哭腔，“云夫人……云夫人她……真的……真的去了！身子都……都凉透了！”

“嗡”的一声，燕承只觉得脑子里像是被重锤狠狠砸了一下，所有的酒意瞬间褪得干干净净。他高大的身躯晃了晃，猛地一把抓住赵全的衣襟，将他从地上提了起来，目眦欲裂：“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赵全吓得魂飞魄散，涕泪横流：“将军！是真的！小人……小人找了府里的老大夫去看过了！没……没脉了！身子都僵了！凉透了！就……就在西厢那张破床上……”

“胡说八道！”燕承猛地将赵全掼在地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他脸色铁青，胸膛剧烈起伏，像一头被激怒的困兽，“她怎么可能……她早上还好好的！她一定是装的！她就是想搅了本将军的好事！想用死来要挟本将军！这个**！毒妇！”他嘶吼着，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滔天的怒火和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恐慌。

他抬脚就往外冲，甚至撞翻了旁边的一张椅子也浑然不觉。夜风冰冷刺骨，吹在他滚烫的脸上，却浇不灭心头那股邪火。他脚步踉跄，几乎是跑着冲向西厢。

西厢那破败的小院，此刻死寂得可怕，只有寒风吹过破窗的呜咽声。门口挂着两个惨白的灯笼，在风中摇曳，投下晃动不安的光影。

一脚踹开那扇摇摇欲坠的木门，一股浓烈的血腥味混杂着草药和尘土的气息扑面而来！屋子里点着几盏昏暗的油灯，光线跳跃不定。

小桃跪在冰冷的泥地上，趴在床边，哭得几乎背过气去，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发出压抑不住的、撕心裂肺的呜咽。

床上，云芷静静地躺着。

只一眼，燕承如遭雷击，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

她身上穿着那件素净的旧衣，洗得发白，衬得她脸色更是惨白如纸，没有一丝生气。嘴角残留着一抹已经干涸发黑的血迹，像一道狰狞的裂口。而她身下的床褥，靠近胸口的位置，赫然浸染开一大片暗红！那血色深沉得发黑，在昏暗的灯光下，触目惊心！

老大夫哆嗦着站在一旁，看到燕承进来，噗通一声也跪下了，老泪纵横：“将军……将军节哀……夫人她……她心脉……像是……像是骤然崩裂之状……这……这口心头血……神仙难救啊……”

“心头血？”燕承像是没听懂，又像是被这三个字狠狠刺中，他踉跄着扑到床边，巨大的身躯带着风，几乎撞翻了那几盏油灯。

他伸出手，指尖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剧烈颤抖，探向云芷的脖颈。

冰冷！

刺骨的冰冷！像寒冬腊月的冻石，毫无一丝活人的暖意！

他猛地缩回手，像是被烫到。不，不可能！他死死地盯着那张脸，那张他看了三年，熟悉又陌生的脸。眉梢眼角，确实有几分像月瑶，可此刻，这张脸白得透明，嘴唇是青紫色，嘴角凝固着黑红的血，紧闭的眼睑下，再也没有了往日那种沉静的、隐忍的、或者偶尔被他刻薄话语刺伤时的脆弱光芒。

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的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比战场上面对千军万马时更甚！

“云芷！”他猛地低吼出声，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起来！你给我起来！别装死！”他抓住她单薄的肩膀，用力摇晃。那身体僵硬冰冷，随着他的晃动，头颅无力地偏向一侧，露出颈间一道淡化的旧疤——那是去年秋猎时，被惊马拖拽留下的。

“将军！将军您别这样！夫人她已经……”小桃哭喊着扑上来想阻止。

“滚开！”燕承一把挥开小桃，赤红着双眼，像疯了一样，双手用力地按压云芷冰冷的胸口，试图用他那身战场上练就的力气强行唤回一点生机，“醒过来！云芷！我命令你醒过来！听见没有！你不是最会装可怜吗？你不是最会惹人心烦吗？你起来啊！起来再装给我看啊！”

然而，无论他如何按压，如何嘶吼，掌下的胸膛冰冷沉寂，没有一丝起伏。那张惨白的脸，在昏暗摇曳的灯光下，呈现出一种死寂的青灰。

不知过了多久，燕承的动作渐渐慢了下来，最后彻底停止。他高大的身躯僵硬地跪在冰冷的泥地上，双手还死死地按在云芷早已停止跳动的胸口，指尖因为用力而深深陷进那冰冷的衣料里。

他低着头，额前的碎发散落下来，遮住了他的眼睛。只能看到他绷紧的下颌线，和微微颤抖的肩膀。

屋子里只剩下小桃绝望的啜泣声，和灯芯燃烧时偶尔发出的噼啪轻响。

浓重的、令人窒息的血腥味，弥漫在每一个角落。

燕承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着床上那毫无生息的躯体，仿佛要将她看穿。他胸口剧烈起伏，像是溺水之人挣扎着呼吸，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意义不明的低吼。

“假的……都是假的……”他喃喃着，声音嘶哑破碎，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狂乱，“你又在骗我……又在耍花样……就像当年……就像当年……”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一个模糊的、被刻意尘封了三年的画面碎片，毫无预兆地、带着血腥气猛地撞进脑海——

是战场！混乱的厮杀声，金属撞击的刺耳锐响，浓重的血腥味呛得人作呕！一支淬着幽蓝寒光的毒箭，撕裂空气，带着死亡的尖啸，直射向他的后心！

他甚至来不及回头！死亡的阴影瞬间笼罩！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纤弱的身影不知从哪里扑了出来，用尽全身力气猛地将他撞开！他踉跄着跌倒在地，耳边清晰地听到一声箭簇狠狠扎入血肉的闷响，还有一声压抑的、痛苦的闷哼。

他猛地回头，看到的正是云芷！她倒在地上，脸色瞬间惨白如金纸，一支毒箭深深没入她的左肩胛下方，离心脏只差分毫！暗红的血迅速在她后背的衣料上洇开一大片。

她看着他，眼神复杂，有痛楚，有恐惧，或许……还有一丝他当时完全无法理解、也不愿去深究的……决绝？

“将军……小心……”她嘴唇翕动，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那一刻的震撼和劫后余生……为何此刻如此清晰地重现？带着比当时更尖锐百倍的刺痛？

燕承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按住云芷胸口的手像是被无形的火焰灼烧，猛地缩了回来。他看着自己沾满了冰冷尘土的手掌，又看向床上那嘴角凝固着黑血、胸口浸染着大片暗红的女人，一种灭顶的恐慌和迟来的、巨大的悔恨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他的心脏，勒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张了张嘴，想喊她的名字，却只发出一串破碎的气音。

西厢破败的屋子里，死寂沉沉。只有小桃压抑的哭声，和灯油燃烧时发出的、如同叹息般的噼啪声。血腥味混合着腐朽的尘土气息，凝固在冰冷的空气中，像一个巨大的、无形的棺椁，将一切都封存其中。